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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9章
抱犊山从前不叫抱犊山。
青竹也不叫青竹,他没有名字,仅是寻常的一条山林野蚺,偶然得来机缘修炼妖道,汲日精月华,盘水而栖,身长百尺。不论话本注释抑或口口相传,皆唤他虺蚺。
虺蚺常年盘踞山头,除却他之外,就只有一方亦不知名的道观,观中有几个老道士,化形之初,他会悄悄溜上树梢听他们诵经斋醮,然后在心里讽刺都是些半吊子的假僧,连他这个妖怪都瞧不出来。
一来二往,老道士们倒是皆注意到他,笑着说哪家的孩子跑上山来,又说山中没甚有意思的,便递给他一根方折下的翠竹枝,让他随意闲晃,切记莫冲撞了诸神真仙便好。
如此春秋轮转,老道士们摇摇头叹气道“这小孩怎么长不大”,看着他的脸一年一年犹似初相逢时那般稚嫩,而他们却日复一日地垂垂老矣,直到偶然时分他勾着指头,总觉得老道士们数量少了,问起来,余下的人默然半晌,才说:“他呀,又去做如你一样的小孩子啦。”
虺蚺歪着头问:“那他会长大吗?”
老道士说“会”,“他会从孩童变成少年、从少年迈向中年,他或许会成亲生子,或许会孑然一身,但他最终又会再次成为一个孩子。”
步入六道,转世投胎,经历或漫长或短暂、或圆满或缺憾的一生,反反复复,一直循环轮回下去。
虺蚺忽然觉得也挺有意思的,便说:“我也想要长大。”
老道士摸摸他的脑袋:“你会的,只不过会慢一些。”
虺蚺记着老道士的话,每日都期盼时间过得快些,自己也成长得也快一些,可逐渐发觉他一点点长高,老道士们就愈来愈难见踪影。他们总是那么着急地想去做一个孩子。
最后离开他的老道士,轻拍虺蚺肩膀,说你该去新的地方看看,其实世间无比广阔,并非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山、一间破观,属于你的时间也无比漫长,长到足够一介凡人从孩童到暮年、又从暮年到孩童很多很多次。
他说你有名字吗?不如就叫青竹可好?
青竹自那日后曾经跑下山头,小心翼翼地在尘土上落脚,人烟熙攘、车马骈阗的喧嚣绵延得悠远,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却惊觉无形通天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内。
他呆立良久,又转身回到了抱犊山中。他想他或许会永远待在这里,直到在此等来一座观,等来那一群从孩子长大了的老道士。可不知多少年后,他在修炼中终于对天道有所领悟,方明白因果,才是尘寰的节点。
当一个人故去,投胎轮回之后,不会再是前世某某,只是凡间崭新寻常客,早已被忘川水洗尽铅华,过去和未来与前世全然无关,除去那缕相似的魂魄外,浩荡其余皆埋没红尘。
他再也等不到了。
抱犊山阴气盛,总是没有人愿意长久地驻足,后来又是不知道过去多久,山里来了位既砍樵又捕鱼的猎户。青竹就猫在乱石丛里看他的木屋子一点点建起来,然而某日天冷,不小心睡过去,醒来时那大叔粗糙手掌摩擦着他的脸盘子,爽朗一笑,“有条小蛇。”
自从知晓山中有精怪后,大叔砍柴钓鱼时都要自言自语一番,才不管青竹有没有在旁边蹲着,他说他祖上五代军功显赫,不过家道中落,双亲早亡,兄弟皆战死疆场,“我看不惯那些市侩亲戚,干脆远走他乡自立门户,这不,也能养活自己。”
说罢拿汗巾抹把脸,担起厚重一沓柴依旧腿脚飞快,但他每逢梅雨天都会捂着膝盖辗转难眠,只有在那时候,青竹才觉得他并非无所不能。
等到武叔种下的槐树长到青竹腰间那般高,抱犊山才又有了新面孔。那背着书笥的男人在山中迷了路,还是青竹好心将他领到大叔的屋前,才让他免于入夜受冻挨饿,结果次日那男人知道青竹是妖怪后直接两眼一黑,昏得不知白天黑夜,嘴里不住念叨什么急急如律令,青竹撇撇嘴,心道这书呆子连调都没咬准。
刘伯刚一在山里住下来,就养了条黄狗,取名烧饼,以免他再次迷路山林。
于是院子大了一些,屋子多了一间。刘伯没甚爱好,就贪口小酒,气温适宜时也自己酿酒,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便是躺在藤椅上摇蒲扇,千里迢迢背来的书简都堆在柴房,往后被文叔一一除尘,全搬到青竹屋里去了,青竹叫苦不迭。
在文叔长住抱犊山之前,青竹最亲近的是烧饼,他们一起在泥巴地打滚,一起蹲在地上吃饭,一起趴在溪边喝水,见烧饼尾巴摇得欢时还要懊恼他没有尾巴,无法同烧饼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但文叔很是严肃地告诉他,“你们已经不一样了。”
其实文叔仅仅是个卖葱的小贩,大抵是外面的世道商贩地位不高,故而文叔总是唠叨:“你要用功读书。”
刘伯骂:“读书有个鸟用。”
文叔摆首,“不为求功名利禄。”
刘伯不说话了。其实偶尔兴致来时,刘伯也会对他讲讲诗词歌赋,或是话本故事,总之绝口不提四书五经。文叔则固执地教他读书习字,说你既然修炼人身,便是人了。
这跟沈珺同他所说完全相反。
当然,在沈珺被文叔带来以前,青竹还缠着张婶留在了山中。那时他还从未见过女子,只觉她身上有股淡香,发丝柔顺,像千千万万条黑亮的小蛇——小蛇迷得他走不动道,恰巧张婶逃了亲,无处可去,但对院里五大三粗的男子煞是戒备,青竹吐着信子,展示微薄妖术,信誓旦旦地同张婶保证他们都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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