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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听时我愣了愣,悄悄转头去看旁边端坐着的几位文臣。
翰林院的老学士,头都白了大半,连胡子上都沾着些碎雪。
还有编修《宁史》的太史令,竟也跟着露出“闻所未闻却又觉精妙”的神情。
捋着山羊胡频频点头,嘴角还带着笑意,想来是些真材实料的大学问。
可惜我自小在军营里泡大,老将士们教我的第一课便是“不服便打,枪杆子里出道理”。
我的长枪能挑开敌人的铠甲,能扎进马腹挑翻战马,能在乱军中劈开一条血路,却挑不动那些之乎者也的学问。
对那些“游丝纹”“叠鳞雕”的讲究,我向来提不起兴致。
能用长枪解决的事,何必费那口舌?战场上刀光剑影,谁还管你箭杆上的龙有没有游丝纹?
活下来,把弟兄们安全带回家,才是最要紧的。
可覃芊落心里的话不一样。
不像文臣们的奏折那样满纸枯燥的“之乎者也”,也不像将士们的军报那样字字浸着血污。
倒像颗刚从山溪底捞起的小石子,带着点凉润的水汽,“咚”地一声投进我这潭只装着杀伐、算计、生死的静水。
荡得我那颗被战火烤得硬邦邦的心,也跟着泛起了圈圈涟漪。
连指尖按在剑柄上的力道,都不自觉松了几分,仿佛怕捏紧了,会惊散这抹难得的软。
宫宴散时,烛火渐暗,殿外的宫灯一盏盏亮起来,晕得青砖泛着暖光。
覃相牵着她往外走,经过我身边时,她忽然挣开覃相的手,仰着小脸看我。
许是我甲胄上还沾着点塞外的沙尘,灯光下泛着细闪,她眼里满是亮晶晶的好奇,像盛着星星。
我正想开口说句“小心脚下,地砖滑”,又听见她心里的声音,软得像团棉花。
“哇,将军的铠甲好亮!比我家梳妆台上的铜镜还亮!
就是……手好糙啊,指头上都是茧子,肯定是天天练枪练的,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的茧子厚得能搓出火星。
指关节上还有道没愈合的小疤,是前些天练枪时被枪杆磨破的,结了层薄薄的痂,摸起来有点硌。
再抬眼时,这小丫头已经被覃相笑着拽走了,走几步还回头望我一眼,小辫子晃悠悠的。
耳坠上的银珠闪着光,只留下个晃悠悠的月白背影,裙角的玉兰随着脚步飘起,像片被风吹动的玉兰花瓣。
轻轻擦过我的心尖,留下点痒。
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嘴角,竟笑了。
活了十七年,打了五年仗,从雁门关的风雪到金銮殿的烛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也在军帐里为粮草愁得彻夜难眠。
却第一次觉得,这皇宫里的风,竟比塞外吹过草原的春风还软,软得让人心头痒,连带着甲胄上的寒气,都散了大半。
第二日休沐,我竟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城南的“聚雅书坊”。
掌柜的见我一身戎装闯进来,肩上还落着点雪,吓了一跳,忙迎上来。
“将军是来买兵书?新到的《兵法注》,刚装订好的。”
我喉结动了动,竟说不出“是”,只含糊道:“找本讲木工雕刻的书,要……要讲‘叠鳞雕’‘游丝纹’的。”
掌柜的愣了愣,随即笑了,眯着眼打趣:“将军这是转了性子?也学文人风雅,研究起雕工来了?”
我耳根烫,别过脸去看架上的书,指尖划过一本本线装书,却没看见,掌柜转身找书时,嘴角那抹了然的笑。
捧着那本泛黄的《考工记注》回府时,路过相府外的街角,竟看见覃芊落蹲在墙根下,正给一只瘸腿的小狸猫喂糕点。
阳光落在她月白的襦裙上,像撒了层碎金,她轻声细语地哄着:“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还有呢。”
狸猫怯生生地蹭着她的指尖,她笑得眉眼弯弯,眼尾翘起来,像只开心的小狐狸。
我站在老槐树下,看了半晌,直到她抱着狸猫走进相府朱红的大门,才转身离开。
指尖摸着书脊上凹凸的纹路,忽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游丝纹”“斜刀刻”,好像也没那么难了。
后来才知道,她竟带着前世的记忆。
那些她偶尔在心里念叨的“职业”“系统”,我听不大懂,只断断续续捕捉到“缉毒警”“卧底任务”“牺牲”。
像隔着一层蒙着水汽的窗看旧景,字句都浸着股说不清的沉。
直到某次早朝,她盯着殿外飘展的“镇西军”军旗愣,睫毛垂得低,连覃相悄悄碰她胳膊都没察觉。
心里忽然冒一句“前世的国旗,也是这般红”。
我才恍然惊觉,这个总爱偷藏桂花糕、指尖嫩得掐得出水的小娃娃,心里竟装着另一世完整的、刀光剑影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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