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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不记得”赫连漠忽然开口,扇子停了停,“那年伏击战躲在西瓜地里,渴得啃生瓜瓤?”
白傲月手一抖,盐罐差点翻倒。那日毒日头把瓜叶都晒卷了边,子弹擦过她耳畔时,赫连漠扑过来把她按进烂熟的瓜堆里。发酵的甜浆糊了满脸,混着他肩头的血腥气,竟成了这些年午夜梦回时最鲜明的味道。
陶瓮“咚”地落了盖。白傲月转身往他腰上拧一把:“眼下有井镇西瓜吃,偏要提那些倒胃口的。”可眼眶分明红了,忙借口找笤帚往院里躲。
申时的天忽然阴了。东南边压来乌沉沉的云,惊得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子乱舞。赫连漠踩着梯子收屋檐下的辣椒串,白傲月在底下扶着,仰头看见他小腿肚上蜿蜒的弹片伤,新长出的皮肉还泛着嫩红。
第一滴雨砸在辣椒上时,两人正往地窖搬腌菜坛子。闷雷碾过屋顶,白傲月怀里的酸豆角罐晃出水响。赫连漠突然攥住她手腕,眼睛亮得骇人:“快听!”
雨幕里混着隐约的轰鸣,像千百匹战马踏着铁蹄由远及近。白傲月怔了怔,突然笑出泪花——原是山洪卷着碎石冲进干涸的河床。去年他们跟着乡亲们垒的防洪石堰,此刻正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地窖口的油灯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灭。赫连漠的掌心还留着劈柴时的木屑,蹭在白傲月腕上微微发痒。三十七个腌菜坛在墙角列队,映着两道交叠的影子随火光摇曳。当年在雪窝子里挨饿时,他们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守着满窖存粮。
雷声炸响的刹那,白傲月猛地扎进赫连漠怀里。不是怕,是那声霹雳太像三八大盖的走火。赫连漠后背撞在酸菜坛上,咸涩的水汽漫上来,混着她发间的皂角香。地窖外暴雨如注,却盖不住彼此擂鼓似的心跳。
“都过去了。”他喉咙发紧,指尖陷进她汗湿的衣料。去年拆绷带那夜,白傲月也是这般发抖,纱布下的腐肉生着蛆虫,她咬着帕子不敢哭出声。
雨停时月亮已爬上枣树梢。积云裂开道银缝,蛙鸣从湿漉漉的草丛里漫出来。白傲月拎着木盆去收廊下的铜盆,却发现赫连漠正弓着腰在墙根摸索。
“找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火镰,却见他神秘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捧出个粗陶罐。去年深秋埋的槐花蜜,琥珀色的浆液里沉着几瓣干花,在月光下竟流转出金芒。
竹床支在当院,老蒲扇驱不散的暑气里多了丝清甜。赫连漠仰头饮蜜水时,喉结的滑动牵动锁骨处的刀伤,那是替白傲月挡土匪时落的。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触,指尖下的脉搏突突跳着,比新婚夜盖头掀开时更烫。
忽有流萤从篱笆缝里钻进来,绿莹莹的光点掠过晾晒的草药簸箕。白傲月想起关东密林里的磷火,那时赫连漠发着高烧,还硬把最后半壶水喂给她。此刻他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后,带着槐蜜的余香:“当年说要给你捉一帐子萤火虫,总算”
话没说完就被
蝉鸣截断。东南角又飘来积雨云,但白傲月不在乎了。她数着赫连漠腕上跳动的青筋,那下面淌着的血曾染红过她的嫁衣,如今却在月光下成了最安心的脉络。竹床吱呀轻响,惊起夜栖的雀儿,翅尖扫落一串露珠。
后半夜雷雨又至时,两人早相拥着沉入黑甜。雨打芭蕉声里,白傲月梦见自己变成初遇时那个采药少女,而赫连漠不再是满身硝烟的兵,只是溪边饮马的青衫郎。晨光微熹时,谁的手还紧紧交握在薄衾下,汗津津的掌纹早长成同一道山川。
第七日傍晚,河滩浮起被山洪冲下的战车残骸。赫连漠和乡亲们打捞铁器时,白傲月正在院里晒伏姜。她望着他结实的背影笑,忽然被指间辛辣的姜汁刺得眯起眼——三伏天的阳光把往事晒得酥脆,轻轻一碰就簌簌落进新酿的米酒里。
蝉还在嘶鸣,但白傲月已经学会在聒噪里辨出安宁。当赫连漠兜着满襟野梨推开门,当灶膛爆出个火星子,当暴雨夜他的手掌始终护在她旧伤上方,那些在战火中碎成齑粉的岁月,便在这盛夏的光影里一点点重塑成永恒。
土匪镰刀割破晨雾时,赫连漠总要先数……
镰刀割破晨雾时,赫连漠总要先数清田埂上的脚印。退伍第七年,他仍保持着斥候的本能,食指指节在镰刀木柄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这是当年在雁门关传递敌情的暗号。白傲月挎着竹篮从麦浪深处走来,褪色蓝布衫沾着草药香,腕间银镯缠着的红线又多了两圈——半月前当给货郎换金疮药时,镯子磕出个米粒大的缺口,如今拿茜草汁染过的麻线密密绕了三层。赫连漠接过榆钱窝头,粗陶碗沿还留着昨夜熬药的火气,西北风捎来的硫磺味让他后颈汗毛竖起,像极了大军开拔前夜嗅到的烽烟。
村口老槐树挂着的铜钟在第七个窝头蒸熟时炸响。赫连漠反手将白傲月推向磨盘后的暗道,柴刀削断三根火把的速度比独眼龙的弯刀快半息,火星溅在土匪裹马掌的棉布上,燎出十七个焦黑的洞。十七道旧伤在雨前隐隐作痛,右腿那道箭疤像条蜈蚣啃咬着筋肉,他却精准踏着当年狼山剿匪的步法,把草上飞的流星锤引向晒了三月的硫磺草堆。白傲月在地窖数到第四十七滴渗下的血珠时,指甲掐进采药留下的茧子里,通风口芦苇燃烧的噼啪声混着战马坠坑的闷响,像极了她捣碎艾草时的声响。
生锈的犁头卡进独眼龙喉咙三寸,与当年军帐沙盘推演的分毫不差。赫连漠抹了把糊住左眼的血,看见白傲月咬断缝衣线的银牙在月光下泛冷光,银针封住肋下伤口时的手法比针灸人偶还稳三分。土匪的惨叫惊飞了粮仓顶的夜枭,十三匹战马在陷马坑里打着响鼻,草上飞刀柄的蛇腥味混着硫磺烟,熏得歪脖柳树枯了半边叶子。白傲月垫在腌菜缸底的“义勇乡贤”匾额硌着晒干的蕨菜,县衙朱漆剥落的速度比他们补屋顶的茅草还快,倒是土匪留下的弯刀磨成镰刀后,割起麦子比原先的旧家伙利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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