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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略了这个与自己脐血相连的女儿至关重要的一点——她从不信佛。
是啊,邱婉凝不信佛。一个不信佛的人,又怎么可能善待佛,怎么可能善待皎白的观音。
看着邱婉凝似哭似笑地将匕首从傅如芸胸膛拔出来后,沈素秋落下了一滴泪。她像是看到傅如芸房中那樽金丝楠木雕刻成的莲台观音轰然倒地,碎了一地。那是邱婉凝从英国回到邱府后,送给傅如芸的礼物。
而今观音本音,莲凋叶尽。净瓶水倒,杨柳枝枯,倩女终难还魂。
“饶过我吧饶过我”
女孩丢下血刃,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仰天大笑。
“哈哈哈我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邱婉凝发疯般地跑出人群,她边哭边跑,边跑变叫。
众人看她这副神志不清的模样,脸上浮出几分痛快的表情。尤为领头的那个最是得意,她不屑道:“邱婉凝从小在封建家族中长大,虽然是我们中的一员,但经受了太多封建主义的腐蚀和同化。她留过洋又怎样?骨子里流的就是封建血。她吃封建饭长大,穿穷人血泪织出来的花布衣。她和我们不同,和我们不同的人,就注定没法成为新时代的女性。”
女学生们各个掩去脸上本就不多的愧色,神色更加坚毅。她们继续围观着这场热闹的大火,纷纷朝火里投掷自己手上的书,笑得山花烂漫,恣意张扬。
斜阳从西厢房房顶穿过来,照在东墙根那排残乱的绣球花上。它们历经上午的那场风雨,已经有些东倒西歪。众女学生正往火里兴奋地添着柴,恰在此时,十数米外的草塘边遽地爆发出一阵尖利的枪鸣。
是有人来救自己了吗?是周铁生来救自己了吗?是她心爱的男人来救自己了吗?沈素秋在火光中抬头,望向芳菲散尽、灰烬漫天的场院一边。
只见钟雪樵一身米白便装,身后跟着一队宪兵队模样的男人,迅步赶来。她手里明晃晃举着一柄毛瑟氏手枪,动作娴熟里推拉上膛,往天空中放了三发空弹。
突兀的枪响声很快让女学生们陷入沉默,她们停住添油加火的动作,扭头看向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把她们放了!”
钟雪樵懒得多舌,提住那个看着最是生厌的组织头目,将枪顶在她后脑勺上。
“砰”一声巨响,鲜血溅了钟雪樵一脸,闹事的头目口歪眼斜,赫然倒地。
而钟雪樵就像无事发生一般,掏出帕子擦干净脸上的血,将枪重新指向那群如羔羊般躁乱不安的人群。
“谁还有不服气的,出来自个儿领枪籽儿。”
女学生看到脑袋当场开瓢的同学,一个个瞬时吓得哭爹喊娘、鬼叫连天,果然,有时以暴制暴胜过好声相劝的万语千言。
沈素秋完全怔住了,不是对于那把枪,也不是对于横死的女学生,而是对于钟雪樵。她像是从来没认识过眼前这个钟雪樵的,一个全新的钟雪樵。
作为她在邱府最知心的朋友,沈素秋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她手上有枪、还会用枪,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敢杀人,还能如此面不改色地杀人,哪怕对方是一个小自己许多岁的无知女学生。就好像这些年来的温柔娴静、与世无争都是假的。她像解开裹脚布一样解开了这些看似美好实则繁复的东西。真正的钟雪樵,其实是现在这样的,果决的,孤傲的,骄矜而不容侵犯的,真正的新女性。
沈素秋猝不及防地反应过来钟雪樵房中那些挂画的含义,那幅她历历在目的木兰秋狝图,正验证了这个女人被压抑的半生。身为武行后代,本应是媲美张启明般年少有为的沙场精锐,却委身于娉婷曼妙的旗袍中,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而今形势急迫,她不得不重拾战魂,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向沈素秋打开自己。
打开自己这满腔胸襟里的华丽深藏。
女学生们被宪兵队的几个兵鲁子驱赶了出去,关在祠堂里的家丁家仆们也都被放了出来。沈素秋和凤霞被抬进了各自住所,请来军医诊治。
凤霞的嘴上嵌满了丝线,六七个婆子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为她剪开那些蚕丝,又将那些丝线从她的肉里,一点点、一点点抽出来。
沈素秋的下身被烧得皲黑一片,皮烂骨削,其中右腿最为严重,恐再难以复全。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钟雪樵小心安抚着她,像过去沈素秋安抚自己一样,“你先好好养伤,过后我再跟你解释。”
她拿起那把枪,淡淡一笑,说,“要谢就谢张启明,这是他离开邱府前给我的。原本是防着饥民入府,让我留着防身,还拨了几个宪兵队的人保护我。谁曾想饥民没等到,等来了一群丧心病狂的学生,我听到婉凝在我院子外发疯的声音,就抓紧时间赶了过来,可惜还是来晚一步大房已经”
沈素秋闭上双眼,不情愿再去过多回忆。
“你放心,他很安全。”钟雪樵趴在她耳边,“他现在下不了床,来之前我已经安排人把他接到了我院里安置,没人敢再动他。”
她自以为沈素秋现在最关心的应该是周铁生,可实际上,沈素秋想的却是:
终于终于,这一次拯救自己的,是一个女人。
第二十九捧麦是我亲手杀了我爹。
傅如芸死于失血过多和心悸躁动,军医没到多久,便撒手人寰。
听一个管家婆子讲,她临闭眼前还呼唤着婉凝的名字,呼唤着她的宝贝女儿。她到死都倾向于死前邱婉凝捅在自己肚子上的那一刀是出于自己的臆想——邱守成失踪带给她的打击太过惨痛,使她昏了醒、醒了昏,迷迷蒙蒙间,居然荒唐到看到亲女儿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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