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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翊动作微滞,舆图在膝上铺展如一片沉默的湖。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似有星火明灭:“六年前你离京时,我让暗卫给你递过一封信。”
苏煦一怔。他记得那个雪夜,陈翊的亲随冒雪送来木匣,里头是几本珍稀字帖与一方暖玉砚。当时他以为那人只是施舍,竟不知……
“信里写着齐氏之事。”陈翊抽回手,指节无意识地叩着舆图边缘,“那年你初入国子监,我本欲接你回府,却撞见你与同窗对着话本笑谈‘宁做贫家妻,不为贵人妾’。你可知我站在廊下听了多久?”
苏煦呼吸一窒。那年春寒料峭,他确实与江南来的同窗说过这话,却不料……
“齐氏十五岁嫁我,是父母之命。”陈翊望向车窗外掠过的青翠山影,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旁人的故事,“成婚当夜我便与她言明,此生难付男女之情。她第二日便明言,最后说‘妾愿为侯府开枝散叶,求世子予妾一世安稳’。”
马车碾过碎石,舆图上的墨迹随着颠簸微微颤动。苏煦看见陈翊喉结滚动,素来持重的声音竟有些发涩:“后来昱儿出生,她主动提出分房而居。这些年我在外办案遇险,是她侍奉双亲、教养幼子,将侯府打理得滴水不漏。三年前我欲与她和离,她却说——”
“说什么?”苏煦忍不住追问。
陈翊转头看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她说‘世子若当真愧疚,便替昱儿请封世孙罢’。”
苏煦愕然,旋即哑然失笑。那位齐夫人当真是妙人,看似温婉如水,实则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笑着笑着却又眼眶发酸——眼前这个男人,分明把侯府重任与齐氏的恩义都刻成了心头的碑,偏要装作云淡风轻。
“煦儿。”陈翊忽然唤他小字,惊得苏煦指尖一颤。舆图被修长的手指缓缓卷起,那人倾身靠近,迦南香的气息笼罩下来,“我本长你十一岁,经不起再来一个六年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似重锤砸在苏煦心口。他望着陈翊眼角细纹,忽然想起当年归云楼相遇时,这双眼还如寒潭般深不见底,如今却映着晨曦,漾着他从未见过的涟漪。
“不会了。”他伸手抚上陈翊鬓角,声音轻得像叹息,“往后再去闽南巡查农事,定求大人同行。”
此后十余日行程,倒真应了苏煦那句“明媚”。
过苍梧山时遇雨,马车陷在泥泞中。陈翊执伞下车查看,回来时袍角尽是泥点,却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山民说这是野蜂蜜渍的梅子。”苏煦咬开一颗,酸得皱眉,抬眼却见陈翊唇角微扬,忙将梅子塞进他口中,看那人难得狼狈地别过脸去。
夜宿江畔渔村,老翁送来新捕的鲈鱼。陈翊亲自挽袖烹羹,苏煦蹲在灶边添柴,被烟呛得泪眼朦胧时,忽听那人道:“当年在闽南,你给工匠们煮过芋粥?”苏煦愣住——这分明是他三年前为劝乡民试种新稻,在田头支锅熬粥的旧事。
最难忘是渡沅江那日。艄公唱着俚曲撑篙,苏煦趴在船头看锦鲤逐浪,忽觉腰间一紧,已被陈翊揽着退后半步。抬眼望去,那人下颌紧绷:“再往前半寸便湿了鞋。”话未说完,苏煦突然指着远处惊叫:“大人快看!”趁他分神,迅速将脚探入江中撩起水花,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
陈翊难得怔住,待要训斥,却见阳光穿透水珠,在苏煦眉眼间架起虹桥。最终只是无奈摇头,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湿透的衣摆。
入京那日恰是上巳节。马车穿过朱雀大街时,苏煦掀帘望去,满城灯火如星河倾落。
“当年离京赴任,走的是西直门。”他忽然低声说,“那时以为……此生再不会与大人同看京城灯火。”
陈翊没有答话,却伸手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处,苏煦触到一道旧疤——是八年前他遭刺客暗算时留下的。
更鼓声遥遥传来时,苏煦已窝在陈翊怀中昏昏欲睡。朦胧间听见那人附在耳边道:“明日带你去见昱儿。”
他倏然清醒:“小世子?”
“嗯,他吵着要见‘闽南来的苏先生’。”陈翊指尖绕着他一缕头发,语气竟有几分笑意,“上个月给他讲的木牛流马,说是比太傅教的《论语》有趣。”
苏煦哑然,眼前浮现出当年端午归云楼上那个追着糖画摊子跑的稚童。原来岁月迢迢,竟在无人处织就这般因果。他往陈翊怀里又缩了缩,听着那人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这漫漫归途,终究是走到了春暖花开处。
暮春的雨丝斜斜扫过户部衙门的青砖地,檐角铁马叮咚作响。苏煦抱着一摞半人高的黄册跨过门坎时,正听见廊下两个主事低声议论:“……这位苏大人倒是个拼命的,上月刚来就扎进景和二十年的旧账里,听说昨夜又宿在值房了。”
他脚步一顿,怀中的《景和朝盐税总录》险些滑落。忽有双骨节分明的手从旁稳稳托住书脊,袖口露出的青玉扳指在阴雨天里泛着温润的光。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苏大人这把火倒把户部烧得夜夜通明。”陈翊的声音贴着耳畔传来,惊得苏煦险些撞翻廊下的青铜灯树。转头望去,那人一身玄色织金常服,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下青影,“今日申时三刻,本官在值房等你。”
苏煦盯着案头堆积如山的黄册苦笑。自半月前调入户部清吏司,他方知这天下钱粮的账簿竟比闵州盐碱地更难开垦。景和帝晚年好喜庆,修皇陵、开运河,留的尽是些烂账——银钱支用不记明细,亏空全推给“前朝旧例”,倒像是本朝十八年来都在替先帝收拾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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