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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僧一俗两个男子慢慢踱着步,沿着溪边走过去,始终一言未发,但松松地并肩走着,脸上皆有柔和的笑意。
林潋扶着几株竹子,睁大眼睛盯了几下,才看见两人头上的簪子,不像银的颜色,竟是红铜,只是打得温润细腻,远远望去泛着柔和银光。簪子顶端像是雕了只飞鸟,看不太真切,但仿佛只有一翅一爪。林潋微微后仰,一对的…比翼鸟?
她一往后,发端几乎蹭到何昱深嘴边,一丝女子发上的桂花香飘过,何昱深立刻转开眼睛,一动不动,气音叫她,“林潋…”此刻倒不敢叫潋潋了。
竹林和秘密的氛围镶嵌着他们。林潋回过头来,对两人过于亲密的距离浑然不觉,小声道,“你有没有看见,刚才那两人…”她想问何昱深是不是看见那两个男子头上的发簪。
平常她未必在意,就算是比翼鸟,就算是她所想的那样,又如何?两个名字都说不上来的陌生人。可她今日满心想着林渊的未来,不免也物伤其类,想起她和阿嫣的未来。现在碰巧看见一个同类走过,忽然地疑心是佛寺有灵,执着地希望自己看见的就是一对,且不但她看见了,小何这样的局外人也看见了。
仿佛连带着,让林渊和她们的所站之地,都能亮那么一点。
“看见了,”何昱深说,“那僧人,是大皇子,丰王爷。”
“啊?”林潋震惊。
何昱深笑着拉她站好,好歹离远一点,别在佛门净地这么考验自己,“半僧半俗,外面那么忙,他还能偷闲的,而且那么…出众,”说男子漂亮要委婉,“除了丰王爷,国寺里再没有别人了。”
“哦,”林潋恍然,“原来是他,来了这么久,也没去拜会过。”
“丰王爷喜静,不然也不来这里了。连陛下都难找他,你没去拜会,他还感激你。”
林潋叹息道,“丰王爷聪明,明明是大皇子,最在漩涡中心的人,倒入了佛门来。剩我们一堆汲汲营营的,在外面傻瓜似的,终日也不知是为谁忙。”
何昱深也没别的话了,只好实言安慰道,“潋潋,林府不会怎么样的。你就是不信太尉大人,也信信皇后娘娘。泽王爷的正妃就是你林府的妹妹,皇后娘娘怎么可能让她府里出事呢?林家公子娶北月的宗室女,依我看,只是陛下权衡过后要给北月个交代罢了。”
林潋看着他,脸上忽然绽出一笑,柔眉顺眼,直把何昱深看愣了。林潋笑道,“哦,你以为我担心林府呀?我只是担心我长姐。我当然知道林府有人罩着,轮得到我担心吗?”
要不是皇后娘娘这样宝贝林府,硬要拉拢林府做她泽王乖儿子的正室,阿嫣也不至于被逼着硬要嫁给小贾了。虽然现在看来,此举成全了林潋,让她白白捡了个大便宜,但当年阿嫣为了嫁皇子这事差点没伤心病死,却也是真的,林潋现在想起来还恨得牙痒。
“渊姐你就更不用担心了,”何昱深笑道,“林府缺谁都缺不了她那份。”
林潋冷笑一声,“好吃好喝,给个金笼子锁着,换成别人大概是要感恩戴德了。可偏我长姐是只鹰隼!拿整个盛京城来困她她都嫌憋屈!”
何昱深斜斜瞥着她,“你在说她还是说你自己呢?看你气的。”
林潋也不是对何昱深发的火,一下便又偃旗息鼓了,“…对不起啊,我就是心里烦。林府这下肯定要把算盘打到她头上了,可是她嫁谁都不会开心的。”
何昱深淡然微笑,似是不太认同,终究没说什么。林潋抬头望他一眼,忽然才想起来,“哎哟,看我,都忘了你要喝茶,来来。”说着伸手就拉住了何昱深袖子,正要转身,听见不远处几声稳健的男人脚步声,林潋心下失笑,又有点好奇,这鸟不生蛋的小竹林,今天倒热闹。
“王爷,不要再走了,万一正撞上了怎么好?打不打招呼都惹一场是非!颜夫人出来找不见你,不知要怎么急!”
“阿平,你先出去吧,我自己走走。”
林潋一下没忍住,当着何昱深的面就翻了个白眼。何昱深忍俊不禁,泽王爷怎么得罪林潋的?
林潋差点就要冲出去假装被泽王吓到,把他赶回前面去,可想想自己现在和小何也是孤男寡女的,躲在竹林丛里说不清在干嘛。她倒没事,人家小何可是全盘计划想好了要娶心上人的呢,这时候传出点什么流言去,那位心尖尖姑娘误会了可怎么好。
这日也是事有凑巧,林潋这边迟疑着,那边就听见几声轻声笑语远远传来,竟是媞娜、阿嫣、阿堇和雯雯,四人从后山下来了,两两相伴着走在溪边。竹丛里的林潋一怔,竹丛外的泽王也一怔,他身旁的阿平立刻噤了声。
远远地听见阿堇笑道,“刚才那个吴生倒是好笑,从哪冒出来的一个小公子,我们还没说什么,他看见生人倒像被我们轻薄了。还是他身边那个小师傅稳重,诶?他说他法号叫什么来着?”
沈嫣笑着摇头,轻声说了句什么,其余三人俱是变色,“大皇子?!”
四人继续慢慢走着,沈嫣被簇拥在其他人中间,听不真切她说了什么。林潋想,大概也是小何刚才那套推理——半僧半俗,远离尘嚣。
泽王安静地望着溪边几个女子,眼神似是不舍,又似淡然。直到她们说笑着走过去了,阿平才轻声开口,“王爷,可以回去了吧?”
良久,泽王问他,“她是不是又瘦了?”
阿平迟疑着,半晌才答,“好像,一向都很清瘦的。”
泽王摇摇头,“她是累。我听说,她们来是求子的。”
阿平在泽王身后默默无言,泽王轻声说,“走吧。”然而他没提步,望着一汪本是安静的溪水,这儿那儿闪着阳光,无声的欢腾,吵得很。泽王又说一声,“走吧。”溪水闹溪水的,他静他的。再过一会儿,忽然掉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前面大殿走。阿平连忙跟上。
两人走远了,林潋一声不响,拉着何昱深也出了竹林。
沈嫣的精舍离竹林不远,林潋沉默地走一段石板路,何昱深专心致志地数了一百二十七步,便到了。林潋从阿堇的小偏房里搬出来两张流云纹交椅,排在屋子前,自己开了屋门进去,又从茶案旁撑开窗子。何昱深坐在窗外,她在窗内泡茶。
何昱深笑道,“这倒像那种野外的茶寮,老板在里面泡茶备点心,开一个草窗,直接递出来给客人。”
林潋低头泡着茶,“快叫林老板,不然克扣你点心。”
何昱深便低低叫了声,“潋老板。”
两掌高的窗子框着她,如同裱起来的一幅画,画中人低着头看水,只是安静的笑。水雾轻扬,蒸得屋里一切都淡淡的。她脂粉未施的眉稍眼角一线飞起,云鬓柔顺搭在脑后。多少年了,仍是同一支木兰簪子——她是个痴情的,只要能走进她心里。
“潋潋…”何昱深挣扎一下,他不该此刻问的,他另外那边还没准备好。可是今天,他们走了一路,他们在竹林里衣鬓厮磨,她在窗内如画,他若是醉了鲁莽了,也是可原谅的吧?“林潋,我问你一个问题。”
林潋泡着茶,没抬头看他。她知道他要问什么,他们刚才一起见到泽王那一幕,他还能问什么。她不想骗小何,但这事关于阿嫣的清誉,她也绝不能说。“你能别问吗?我们就安安静静喝杯茶。”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何昱深轻声说。
“连这个都别问。”林潋的声音比他更轻。
茶在煮着,林潋转到素丝绸屏风后拿个楠木盘子捧茶,出来的时候顺手把屏风推开了。何昱深的目光赫然一震,屏风后是个楠木衣柜,旁边一座寻常不过的梳妆台,台上一面铜镜,铜镜之上挂着一幅画。远景连绵高山,川流瀑布,近景红枫入溪,潺潺而去。
好多年前了,母亲曾微笑着对他说,那日她送了一幅名家的画给他未来妻子。何昱深明知她说的是林家大小姐,还是孝顺地哄着问,什么图。“《秋山步溪图》,高山流水,长岁相伴。”母亲拉着何昱深的手,和他玩笑,“呐,去找吧,找到这幅图,你的有缘人就找到了。”
林潋捧着茶出来,递到何昱深面前,笑道,“没找到点心,你那声潋老板白叫了。”
何昱深接过茶来,喉咙里堵着,说不出一句感谢。微湿的眼望向房里那幅画,“那是…”
“《秋山步溪图》,长姐给我陪嫁的。这次带了来,正好换下那观音图。”林潋垂眸温柔一笑。阿嫣在林府东苑的时候,这图在她房里挂过,后来林渊放进了林潋的嫁妆里,林潋一直挂在自己房里,每每望着它,总是后怕。过往这些年的每一步都似有安排,哪一步差错些,她和阿嫣都有可能就此擦身而过,一生无缘。
何昱深感慨地望着那图,林潋也感慨地望着那图,暗自许愿,自己不必高处俯览众山小,也不必盘根错节枝叶茂,只要有此生所爱的一个红颜知己,如落叶流水,能一路相伴,便此生足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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