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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凉风陡然拂过,漫庭的翠松摇曳生涛。
飞檐的影子在白日下缓慢挪腾,明与暗在窗格中被轮番分割,一股悲哀突而涌上心头,易情怔然立于殿中,心中忽生茕茕孑立的悲凉之感。
灿金的神像之下,回忆犹如潮水般袭来。他仿佛望见在细雨朦胧的清晨,自己背着行箧上路;晦云于脚下徜徉,他登上金红的宫阙,看仙椿郁郁苍苍。一股剧烈而可怖疼痛在头脑中猝然迸裂开来,他倏尔躬身,冷汗如雨。一刹间,他好似又置身于紫宫前殿中,金碧辉煌的帝座之上,太上帝严毅赫威,向他掷下令牌,道:
“贬黜作妖!”
鞭笞、刀锯、烫烙。扼杀、溺毙、冲撞。一幕幕光景闪过眼前,头上疼痛愈发猛烈。他已尝了许多次非人的痛楚与死亡的滋味。他捂住头颅,咬着牙蜷起身。灵鬼官们将不成人形的他自刑架上放下,滚烫的缚魔链兀然钳上脖颈。他被高高从天上抛下,穿过万重云雾,坠入凡间。
脑袋里像有千百只小锤在一齐敲打,易情痛不欲生。这是天书予他的代价,是自魂神中传来的痛楚。他踉跄着向前,欲扶上桌案,可四肢却绵软无力,一下坠倒在地。
闭了眼,噩梦依然无法止歇。像有无数斧钺落在身上,割破皮肉,将他开膛破肚。冷汗自下巴垂落,淌在石砖之上。
他昏了过去。
梦里有一片晦暗的天宇,群山宛若墨影,盘桓在远方。云雾如白蛇腾绞,他如一粒小小的沙尘,行走在寥廓的天地间。土地干裂,禾穗枯萎,饿殍遍地,荒年像一只凶烈的猛兽,突然降临。
无数干瘦的手自地里伸起,牵住衣摆。他回头一望,只见髑髅似的一张张脸庞摆在他面前。千亿张枯瘦的口一张一合,异口同声道:
“救救我,大司命……”
“大司命,求您垂怜…”
他跪在干瘦的黎民之前,咬着牙,默默握住他们犹如枯柴的手,接承下他们所受的苦痛。他一次又一次地在饥荒、疫病的痛苦里饱尝死去的滋味,可神明的寿命并无尽头,他不会死,却又不算得活着。
一粒雪点自空中飘下。
继而是第二粒、第三粒。干涸的大地被洁净的白雪覆盖,苦吟的黎氓渐渐被雪染白,声息渐渐平静。
易情始觉自己在梦中。方才的痛苦太过真实,他好似回到了过往。洁白的梦里,日轮像蒙上了一层纱。一株槐树孤伶伶地伫立在雪原之上,有个艳红的身影站在树下,遥遥地对他呼喊:
“神君大人!”
他踉跄着走过去,先时是挪着步子,后来是拔步飞奔。树下的那人影渐渐明晰,面容朗秀如玉。他像是看见当年天记府前的那株槐树,纷扬的槐花里,那人的身影与那时等候着他的神官的影子逐渐重叠。
最后汇作一处时,他看见了祝阴焦切的笑靥。
可下一刻,祝阴却唤他道:“…师兄!”
“师兄!”那声音似从头顶传来,划破了梦境,有人揽着他,一迭声地叫道,“师兄,醒醒!”
易情倏然睁眼,却觉额角一片濡湿。
他方才跌倒在地,额头不慎磕到桌角,血流不已。有人用抹了药的绢巾按在他头上,他艰难地抬眼,却见濛濛的日光掠过檐角的三清铃,落入殿中。有人端坐在光里,将他的头枕在膝上,轻柔地按着额上的绢布。
祝阴垂着头,如墨的发丝倾泻在颈侧。发觉易情睁开眼后,他沉默片刻,只叹息着道了一句:
“师兄,祝某不过是去别殿取些纸墨。你怎地这般不叫人省心,竟昏死在了三清殿里?”
易情凝望着他,久久无言。
曦光勾勒出他明净的轮廓,像有袅袅烟雾在空里盘旋。
“要不是祝某可听风语,”祝阴平静地道,“您说不准就要一直在此处躺下去,直至血流个干净,半月后再被人发觉您横尸此处。”
易情动了动身子,依然沉重如铅,头上仍旧刺痛难当。他哑着嗓子,艰难地道:
“谢…谢。”
红衣门生说:“不必谢祝某。祝某本不想救您,现在可正在心中后悔着呢。”
“那为何要…救我?”
祝阴说:“因为此处有神君大人牌位,算得神君大人面前,不可有半点血污沾染。”
神君大人,又是神君大人。易情哑然失笑,缚魔链在颈中一片冰凉,他无法对祝阴说,自己便是他所供奉的那位神君。
这时却听得祝阴轻声道:“师兄…有时真是和神君大人颇为相似。”
“…为何这样说?”
祝阴低低地笑,神色里却有道不尽的哀思,“一样的笨。总会将自己逼到遍体鳞伤,却又遮遮掩掩,不愿教旁人知晓。”
“祝某已经看着他这样自害…许多年了。”
易情无言以对,脑中却一片空白。祝阴似是对大司命颇为熟识,可他为何却无太多关于祝阴的记忆?莫非他身为灵鬼官时,一直都是远远观望,不曾走近?
正昏沉地转着脑筋时,祝阴发话了。
“师兄,你莫要误会。祝某不是在夸赞你。你又笨,又是个妖怪,真是教人讨厌,比不上神君大人万万分之一的好。”祝阴低声道,“是不是把你丢出去,一辈子锁在别人家里,祝某就不必再见你的面?”
缓了一阵,头痛稍解。易情捂着头,说,“你既然讨厌我,见我牵缘线时,又为何一副不快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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