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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百合子和阿希莉帕同时出声。百合子的声音充满惊慌和极度的尴尬,阿希莉帕则是带着点惊讶的安抚,同时迅速瞥了一眼尾形。
百合子指尖冰凉,不敢看尾形的方向,只觉得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她能想象日后华族圈会如何渲染这场面——正妻被困情妇宅邸,何等屈辱!更让她心慌的是,她眼角余光甚至瞥见年长的女佣飞快地和年轻女佣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分明带着一丝压抑的、看好戏般的兴味——老爷回来了,这宅子里今晚的“床位”安排,可就有大热闹瞧了!是老爷和正妻同室?还是老爷依旧宿在明日子夫人房里?无论哪种,都足以成为仆役间经久不衰的谈资。
阿希莉帕看着百合子窘迫得几乎要晕厥的样子,又看了看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如同天河倒灌般的暴雨。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客厅,脑中飞速盘算。这宅邸房间虽多,但能立刻用作体面客房的却几乎没有。
宅邸一楼西翼的几个房间堆满了阿伊努的古老织物、祭祀法器、桦树皮文献(阿希莉帕坚持保存的民族遗产),东翼则是他的私人领域——一间锁着的军械室(存放着各种枪械和冷兵器),一间恒温酒窖(存放着用于应酬同僚的高级洋酒和清酒),还有一间小型档案库。二楼除了主卧、明的房间、书房,以及一间兼做阿希莉帕工作间和临时库房(堆满纪录片素材)的屋子,唯一一间名义上的“客房”,此刻正临时存放着新到的一批用于拍摄的灯光器材和几大箱等待整理的民族志手稿,床铺被挪开靠墙,根本无法住人。
显然不能让百合子睡在匆忙收拾的杂物间,但主卧……她很怀疑尾形会愿意和百合子同寝。
(尾形与百合子的婚礼本让她以为他将会减少碰自己的次数,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尾形似乎都没有留宿过那个正妻的宅邸里。)
一个清晰、务实、且能最大限度化解百合并维护所有人体面的方案在她脑中迅速成型。她碧绿的眼珠转了转,那明亮的光芒里带着山野猎手的果断和一丝洞悉人心的狡黠。她上前一步,轻轻扶住了百合子微微颤抖、冰凉僵硬的手臂,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感。
“是啊,百合子,”她声音清亮,语气斩钉截铁,“雨太大了,路断了,太危险!今晚你必须留在这里。”
阿希莉帕像是完全没感受到这诡异的寂静和众人石化的目光,她偏过头,看向一直沉默伫立在玄关阴影里的尾形百之助。阿希莉帕迎着他的目光,脸上带着那副理所当然、甚至有点孩子气商量的神情:“尾形,”她叫他的名字,不是“大人”,也不是“老爷”,语气随意得像在说一件平常事,“书房那边很安静,今晚你去书房睡,可以吗?”
然后,她才转向百合子,语气放缓,带着安抚和一种“我们共同解决麻烦”的亲近感:
“正好,我还有些京都点心的门道想请教你呢!今晚就委屈你一下,和我挤一挤主卧的大床?”
空气凝固了。
“?!”
客厅里一片死寂,但惊愕的对象发生了微妙变化。女佣们交换的眼神中,看好戏的兴味被一丝恍然取代——明日子夫人考虑得真周到!既全了正妻夫人的体面(睡主卧),又避免了老爷和正妻同室的尴尬(老爷睡书房),还堵住了她们老爷只是…情妇和正妻同寝,闻所未闻!和明日子夫人也没同室)。这安排,简直滴水不漏!
在所有女佣屏息的注视和百合子惊骇的目光中,尾形没有任何动作。没有愤怒的皱眉,没有不悦的嘴角下压。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像吞咽下一个无声的音节。然后,他抬手,极其自然地将垂落在额前的一缕湿发捋向脑后,露出额头——这是他感到事情发展完全在观察范围内、甚至呈现出一丝有趣特质时无意识的小动作。随即,他解开了军装外套剩余的扣子,将它脱下,如同卸下一件无需再穿的雨具,随手递给旁边如同石化般的年轻女佣
然后,他迈步,越过僵立的百合子和扶着她的阿希莉排正是他心中所想,他只是去执行一个早已确定的计划。
厚重的书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如同一个默契的终章,隔绝了外面所有的惊愕、尴尬和那场无休无止的暴雨,也宣告了这个由阿出、却与形心契合的解决方案的成立。
尾形走进书房关上门后,客厅里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年轻女佣捧着那件湿外套,像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年长女佣迅速收敛了惊讶,恢复成低眉顺眼的模样。
百合子僵硬地被阿希莉帕挽着,走向她的卧室。每一步都让她觉得如芒在背,仿佛能感受到书房门后那道冰冷目光的穿透。她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被带进了房间。
房间宽敞舒适,装饰简洁,带着阿希莉帕特有的、混合了和式与野性气息的风格(比如墙上挂着的传统刺绣和一小块熊皮)。然而,百合子一踏入房间,敏锐的感官立刻捕捉到了与这间房主人气质不符的痕迹。
空气中,除了阿希莉帕身上淡淡的草木气息,还萦绕着一丝极其淡的、冷冽的硝烟味和…雪茄的味道——那是属于尾形百之助的气息。床铺是双人的,靠窗一侧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俄文军事理论书,旁边还有一副擦拭得锃亮的细框眼镜——百合子从未见过尾形戴眼镜,但此刻她毫不怀疑那是谁的。衣柜半开着,里面除了阿希莉帕的素色和服与简单洋装,赫然挂着几件熨烫笔挺的男式衬衫和深色和服,占据了大半空间。书桌上,除了阿希莉帕的笔记和字典,还散落着几份盖着军部印章的文件。
这里,根本就是他们共同生活的空间。尾形并非偶尔来访的客人,他才是这里实质上的男主人。
百合子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脸色苍白,手指冰凉。与自己那座华丽却冰冷的正妻宅邸相比,与尾形在那里永远分房而居、如同陌生人的状态相比,眼前这个充满两人生活气息的房间,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割裂着她的认知。
“他……一直住在这里?”百合子的声音干涩,几乎听不见。
“嗯?”阿希莉帕正从柜子里拿出备用的被褥,闻言头也没抬,“是啊。这里清静,离他办公的地方也不算太远。”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百合子看着阿希莉帕忙碌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荒谬感涌上心头。她忍不住问:“他……生气了吗?”刚才尾形一言不发走进书房的画面让她心有余悸。
阿希莉帕铺好被褥,直起身,拍了拍手,碧绿的眼睛看向百合子,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定:“生气?为了让你留宿?不会的。”她走到脸盆架前,拧了块湿毛巾递给百合子擦脸,“他不是那种会为这种事动怒的人。他……”她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他更在意的是事情是否在他的掌控之内。”
百合子接过毛巾,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阿希莉帕的解读如此平静、透彻,仿佛在分析一个她早已看透的谜题。这份对尾形心思的了解和把握,让百合子感到一阵无力和……更深的茫然。
夜深了,两人并排躺在铺好的被褥里。暴雨敲打着窗户,房间里只有一盏小小的夜灯发出昏黄的光。
百合子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光影。隔壁书房寂静无声,却像压在她心口的一块巨石。
“百之助大人他……”百合子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好像很听你的话?”她想起了阿希莉帕那句随意的“尾形,今晚你去书房睡可以吗”,以及尾形那沉默却顺从的离场。这在她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在她面前,尾形是遥不可及、不容置喙的存在。
“听我的话?”阿希莉帕侧过身,面对着百合子,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带着点笑意和促狭,“嗯……有时候吧。就像猫一样。”她忽然用了个奇怪的比喻。
“猫?”百合子困惑。
“嗯。”阿希莉帕的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轻松,“尾形啊,就像那种特别别扭的猫。你太关注他,时时刻刻想摸他,他会觉得烦,会躲开。但如果你完全不理他,他又会自己凑过来,或者做出点什么事让你注意到他。”她轻声笑了笑,“所以啊,偶尔……在他做了什么事之后,比如打中了猎物,或者处理了什么麻烦,顺口夸他一句‘枪法真准’或者‘做得不错’,他就会像被顺了毛一样,虽然表面还是那副样子,但能感觉到他心情会好一些。”
百合子听得愣住了。她从未想过“百之助大人”可以用“猫”来形容,更没想过他需要被夸奖,甚至会有“被顺毛”的反应。这完全颠覆了她心中那个威严、冷酷、难以接近的丈夫形象。
“你……不怕他不高兴?”百合子喃喃地问。
“为什么要怕?”阿希莉帕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解的随意,“不高兴就说出来好了。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的要求……嗯……不太过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不过对明的事是例外。他对明太严厉了”
百合子沉默了。阿希莉帕这种对尾形平等的、甚至带着点“无所谓”的态度,以及对孩子不加掩饰的维护,都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冲击。她意识到,阿希莉帕是真的无所谓“百之助大人”的爱是否会被他人分享,因为她自身就拥有一种独立而强大的生命力,无需仰仗丈夫的垂怜。这种生命力,是她百合子最缺乏也最羡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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