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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曦这位皇太子素来规矩大,敢于在东宫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早年间就已经绝迹了。因而此时此刻,听到皇太子要问话,跟着齐晓过来的坤宁宫中人,全都敛气息声退了出去,而陈曦当成书房的春和殿东暖阁本就是禁绝闲人进出,这会儿就只剩下了这一男一女两个。面对这种情形,齐晓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便正色行礼问道:“不知太子殿下想问什么?”
“齐司正,孤曾经问过你,宫正司这一次办案,牵连广大,纵使可以说是铁板钉钉的铁案,但仍是让人怨声载道,你是否怕人言可畏,你却答说为父皇母后效力,乃是三生有幸。可吕宫正是跟着母后多年的人,深受信赖,经此一事虽则是看似人人敬畏,但日后却不免集谤于一身,她就不知道么?”
此话一出,齐晓顿时神色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曦看了好一阵子,她这才下巴微微一挑,一字一句地说道:“太子殿下是不是想说,如此看似立威,实则吃力不讨好又得罪人的事情,与其让吕宫正这个皇后娘娘面前的红人亲自去办,还不如挑一个处事严苛不讨好的人出面,把得罪人的事情全都揽在身上,事后再让吕宫正收拾残局。于吕宫正来说,不用承受别人怨恨,反而坐收别人的感激,岂不是更好?”
落地便是太祖皇帝的第一个重孙,其后作为皇长孙养在坤宁宫,从小由太宗皇帝亲自教导长大,而继而又是从皇长孙而皇太孙,如今又成了皇太子,在陈曦记忆之中,除了亲长和弟妹,从来没有人敢于这样直言不讳地和自己讲话,他一时不禁被这种口气给激怒了。然而,他却硬生生按捺住了心头火气,冷冷问道:“不错,孤就是此意!”
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了,齐晓自然知道祸从口出,可刚刚这话却仿佛止不住似的直接从嘴里迸了出来。听到陈曦竟是承认了,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这才淡淡地说道:“太子殿下是储君,将来总有君临天下的一天,届时天下臣民之中,总有个亲疏远近。倘若因为喜好不同,就把那些容易得人赞美的事情交给自己喜欢的人,而把得罪人甚至一个办不好,就会有性命之忧的事情丢给自己讨厌的人,那朝堂会是个什么模样,天下会是个什么光景?”
这口气比刚刚何止严峻了一倍,但陈曦听在耳中,却一下子就明白了父皇让自己回来自己思量的意思。身为君王,爱憎喜恶是没法避免的,可越是信赖爱重的人,越是要放在严酷的场合关键的位置加以磨练。就好比秋韵明明是母后最信赖的女官,却把这件在宫里宫外掀起轩然大的案子交给她去办,让她去承受那种非同一般的压力,看似母后不爱护人,但这种重用何尝不是最磨砺人的?
见陈曦默然不语,面色变幻不定,齐晓何尝不知道自己刚刚这话说得重了。当初北监高祭酒对父亲有知遇之恩,而竭力请其去当那一个小小的八品绳愆厅监丞,她一度认为那是高祭酒有意把性格执拗的父亲置于风口浪尖上,自己乐得清闲,她心里不是也恨过人家?要不是她那次情急之下在父亲面前说错了话挨了一巴掌,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记得那一次,父亲的话比自己此刻说得更重。
“你以为我区区一个举人真的能够压服那些出身各异的监生?哪一次绳愆厅动板子的时候,高大司成不是亲自镇场,哪一次打完之后,他不是亲自训诫!打从我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开始,人人都知道我是他亲自请到国子监的,让我背骂名担责任,那也得我背得起担得了!当多大的官,就得承担多大的责任,若是以为让别人担责就能够做得好事情,此等只懂权术的小人不会有真心朋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从小到大的圣贤书都白读了,滚回去闭门思过!”
因而,她定了定神,又缓和了语气说道:“太子殿下,臣女适才确实是僭越了。但臣女入宫正司虽说时日尚短,每日能够跟着吕宫正的时间也并不多,却还知道吕宫正为人处事最为公允,从不忧谗畏讥。再者,宫正司掌的就是纠察和谪罚,这次只不过是激起的波澜大了,从前何尝就不得罪人?但吕宫正这几年一直甘之若饴,认为能够为皇后娘娘分忧乃是她分内之事。而且,皇后娘娘能够把最要紧的事情交给吕宫正办,何尝不是最大的信赖?臣女只有这些浅薄的见识,若是太子殿下没有别的事垂询,臣女告退了。”
直到出了东宫,背后也没有再传来皇太子重新召见的声音,齐晓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背后已经完全湿透了。一则是天气炎热,二则是刚刚春和殿东暖阁内竟然并未摆放冰盆,三则是……尽管她不太愿意承认,但皇太子的威仪确实并不亚于皇帝,尤其是那瞪视之下仿佛随时随地会发火的架势。反倒是她在坤宁宫中常常见当今天子陈善昭,素来觉得皇帝温文和煦,纵使偶尔应对垂询也不像此刻这样差点惹出烦。
好在皇太子既然没有即刻发作,她这一关也算是过了,今后她对皇太子敬而远之就是,想必皇太子也不会想听她那些不好听的话!
晚间陈善昭驾临坤宁宫的时候,便听章晗说起派了齐晓去过东宫,据人回报说,似乎两个人在东暖阁中有过一番小小的针尖对麦芒的争执。他一时有些玩味地挑了挑眉,随即方才挨着妻子坐下说道:“他今天来乾清宫见我,话里话外都是不明白为何宫正司会让案子波及如此之广,我解说了两句,他总算是明白了。可临到末了,他却问我,为何这种事情要让秋韵去当众矢之的,而不是随便挑个人去得罪人,事后再让秋韵去收拾残局。朕没答他,打发了他自己回去想。结果,他到你这坤宁宫又扑了个空,却不想你给他派了个当头棒喝的人去。”
“我也只是试一试那丫头。”章晗唇角含笑,随即轻声叹道,“他固然少年老成,但毕竟是落地就天下太平,固然经历过几番变故,但和你当初在京城,独自面对那么错综复杂的局势,他终究还嫩了些,所以才会动这样看似聪明的念头。”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路宽小心翼翼的声音:“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陈善昭顿时哂然一笑,又看着章晗说道:“看看,这心急的小子,等不了晗但笑不语,他便提高了声音说道,“让他进来吧!”
尽管如今是大晚上了,但陈曦仍然是一身整齐的冠服。一丝不苟地行礼拜见之后,他站起身后沉声说道:“父皇,母后,儿臣今日来,是为了父皇白天的那番教诲。儿臣虽则是多年来一直读书听讲,又看过奏本,旁听过朝议,然则真正为人处事仍然有颇多疏漏,自诩能够看懂大局,但实则每每以偏概全。”
听到这样的自我剖析,陈善昭不禁笑得眯起了眼睛,随即点了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从小就知道肩上责任重大,读书理政从来都不曾有过懈怠,内外臣子往往交口称赞。只消多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明白疏漏在何处,渐渐改过就行了。”
“多谢父皇提点。”陈曦深深低头再行了一礼,这才抬起头来,把心一横道出了今晚的真正来意,“三月的会试殿试后,父皇褒奖了北监上下,于南监却是申斥,此消彼长,听说南监祭酒已经三次上书请辞,父皇一直未曾允准。金陵乃太祖龙兴之地,南京官自胡彦进京后,群龙无首,几乎沦为了养老之地,以至于南京国子监这学堂重地,竟也渐渐不及北监。所以,儿臣请命前去南京,一则是视察南监,二来考选南京官,三则是应天府去岁报了一次涝灾,儿臣也想看看民间是何情形。儿臣从前跟着太宗皇帝北巡,固然也曾经微服过,但凡事有太宗皇帝分析判断,儿臣只是从旁观摩,这一次,儿臣想自己去好好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
儿子竟然把自己刚刚的话给换个法子说了一遍,陈善昭顿时愣住了。良久,他方才听到一旁的章晗开口说道:“晨旭,你这是都想明白了?”
陈曦看着父亲那踌躇不定的表情,突然撩起袍子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说道:“父母在,不远游,但儿臣身为储君,于天下所知却依旧不够。父皇在儿臣这年纪的时候,非但得太祖皇帝嘉奖,而且所作所为常为时人称赞,而如今别人赞儿臣,不过是因为儿臣是东宫储君。请父皇允准儿臣所请!”
陈善昭打量着面上早就没了稚气的儿子,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可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也该早日大婚了。”
“选妃之事,悉由父皇母后做主。”
面对这么一句毕恭毕敬挑不出理来的话,陈善昭登时为之气结。等到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打发了儿子走人,他忍不住对着章晗抱怨道:“看看,他的意思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谁他都不在乎。我当初这个年纪哪里像他这样无趣!这小子,朕要不答应,他难道还能偷偷溜去南京?”
“他又不是你。”章晗若无其事地摇了摇手中的宫扇,随即才慢悠悠地说道,“他顶多一日跑上三四次乾清宫,用无数大道理意图打动你罢了。”
陈善昭闻言不禁嘿然一笑:“是是是,他也不是你,做不出给咱们下药自己偷偷溜走的事!”
夫妻俩彼此对视一眼,最后同时叹息了一声。这儿子……看起来竟是比女儿更愁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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