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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着其他同样眼神迷离、带着满足倦意的亡魂,飘回分配给我们丙字组的“工舍”——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石窟。石窟地上铺着些干燥的草垫,比“聚宝盆坊”的通铺略好,但依旧简陋。亡魂们各自寻了草垫躺下,很快便陷入一种深沉而安静的“睡眠”中,魂体微微起伏,散着“安魂露”带来的平和气息。
我也躺下,魂体深处残留的暖意和安宁感让我很快沉入一种无梦的黑暗。然而,就在这深沉的平静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冰冷,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悄然刺破了“安魂露”营造的温暖假象。
那冰冷,来自我魂体深处一个巨大的空洞——那个被我亲手卖掉、关于死亡痛苦记忆的空洞。
“安魂露”的暖流可以暂时麻痹其他区域的痛苦,可以抚平外来情绪碎片的冲击,却无法填满那个根本的空洞,无法消除那种失去核心记忆后带来的、永恒的、冰冷的虚无感。它像一个永恒的伤疤,存在于灵魂的最深处。此刻,在“安魂露”药效的边缘,这空洞的冰冷感开始复苏、蔓延,与那虚假的温暖对抗着。
我在沉睡中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魂体微微颤抖。
日子在“忘忧坊”的甬道里,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煎熬。每日重复着取料、捣击、承受混乱情绪碎片冲击的过程,然后在收工时领一小杯“安魂露”,换取一夜虚假的安宁,次日再投入新一轮的折磨。工钱确实翻倍了,一枚枚惨白的阴元积攒下来,数目可观。但魂体却日益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疲惫。那种疲惫不是源于魂力的消耗(“安魂露”似乎能补充部分魂力),而是源于精神的枯竭和情感的麻木。
石臼中涌来的他人情绪碎片,像浑浊的污水,不断冲刷着我自身残存的情感河床。对阳世的眷恋,对栓子的牵挂,甚至对自身存在的感知,都在这日复一日的冲刷下变得越来越淡薄。唯有魂体深处那个记忆的空洞,那永恒的冰冷和虚无感,在“安魂露”的药效间歇,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忍受。它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我曾付出的代价,也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我在这“忘忧”之地逐渐失去自我的过程。
偶尔,在捣击的间隙,我会失神地望向甬道深处那巨大的熔炉方向。低沉的轰鸣声和那奇异的、充满诱惑的香气无时无刻不在传来。那里,是所有亡魂情感碎片的最终归宿,是“忘忧”的源头。那翻滚的混沌汤液,真的能带来解脱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湮灭?
“丙字七十三!什么愣!动作快!”监工的鞭影和呵斥永远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这天,我被指派去熔炉区搬运一批“三生石”粉末。这是难得的、能近距离接触那巨大熔炉的机会。我推着沉重的骨车,沿着狭窄的甬道,一步步靠近那轰鸣的源头。
越靠近,那奇异的香气越浓烈,几乎让人沉醉。熔炉散出的威压也越强,魂体不由自主地感到战栗。终于,我推车进入熔炉所在的巨大洞窟。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屏息(魂体感知)!
庞大的熔炉如同匍匐的巨兽,炉壁上的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炉内混沌的汤液翻滚着,变幻着迷离的色彩。炉火幽蓝,跳跃着,出低沉的咆哮。几个穿着厚重隔热石棉(一种阴间矿物纤维)围裙、魂力异常凝实的鬼工,正用巨大的骨勺,小心翼翼地撇去汤液表面浮起的一层粘稠的、深黑色的泡沫。那泡沫散着极其浓烈的甜腥味,正是“彼岸花”干瓣气息的极致浓缩。
而在熔炉下方,靠近炉火的地方,连接着几条粗大的、由透明水晶(或类似材质)制成的管道。管道内,正流淌着一种粘稠的、闪烁着七彩流光的液体!那液体美得惊心动魄,如同将世间所有的绚烂都熔炼在了一起,散出一种难以抗拒的、直达灵魂深处的宁静与祥和气息!这才是真正的、提纯后的“孟婆汤”原浆!仅仅是靠近,感受到那气息,我魂体深处因“安魂露”药效将尽而开始复苏的混乱和空洞感,竟瞬间被抚平了大半!一种强烈的、想要投身其中、彻底忘却一切的渴望,油然而生!
“看什么看!快卸货!卸完赶紧滚!这原浆岂是你们这些低等工鬼能久看的?看多了,魂儿都被勾走!”一个熔炉旁的监工厉声呵斥,手中的鞭子闪烁着危险的电光。
我猛地惊醒,强压下心中那股可怕的渴望,赶紧将“三生石”粉末卸到指定位置,推着空车,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充满致命诱惑的洞窟。直到回到自己那狭小的捣药工位,心脏(魂体核心)还在剧烈地“跳动”。那七彩流光的孟婆汤原浆,那直抵灵魂的宁静诱惑…太可怕了!也…太诱人了!难怪它能让人忘却前尘!难怪它能成为轮回的通行证!与它相比,我们每日捣出的那些饱含痛苦和执念的糊状物,不过是粗糙的燃料;我们喝的“安魂露”,不过是稀释了千百倍的残渣!
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冲刷着我。我们这些底层工鬼,承受着精神酷刑,制造着“忘忧”的原料,却连靠近成品的资格都没有,只配享用最劣质的安抚剂。而真正的“忘忧”,那通往解脱的七彩流光,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咚!”我狠狠地将石杵砸进石臼,臼中那些混乱的情绪碎片再次涌入,冲击着我混乱的思绪。这一次,那冲击中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不甘。
这天收工,领到“安魂露”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喝下。魂体深处那个记忆空洞带来的冰冷虚无感,以及对那七彩流光孟婆汤的惊鸿一瞥所带来的震撼,让这杯“安魂露”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我攥着那小小的骨杯,跟着魂流飘回工舍。
躺在冰冷的草垫上,我怔怔地看着手中散着柔和白光的液体。工舍里一片死寂,其他亡魂早已在“安魂露”的作用下陷入深沉的“安眠”。我犹豫着,最终,将那杯“安魂露”悄悄倒在草垫下。今夜,我想清醒地感受一次,没有这温柔麻药的夜晚,我的魂体究竟会怎样。
起初,一切如常。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然而,没过多久,一种尖锐的、如同无数虫蚁啃噬的麻痒感,开始从魂体深处蔓延开来!紧接着,是混乱!无数个声音、无数张面孔、无数种情绪——石臼中那些被我捣碎、强行吸收的他人的情感碎片——如同挣脱了牢笼的野兽,在我意识中疯狂咆哮、冲撞!有妇人丧子的恸哭,有书生落第的悲愤,有商人破产的绝望,有恋人背叛的怨毒…这些不属于我的痛苦、悲伤、怨恨,失去了“安魂露”的压制,瞬间爆出来,撕扯着我的意识!
“啊…”我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颅,魂体剧烈地颤抖。冷汗(魂力紊乱的表现)浸透了虚幻的衣衫。更可怕的是,魂体深处那个巨大的记忆空洞,此刻也仿佛活了过来!那冰冷的虚无感,如同一个贪婪的黑洞,疯狂地吸收、放大着这些外来的混乱情绪!空虚与痛苦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疯狂的撕裂感!
就在这时,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如同黑暗中一道微弱的闪电,猛地刺破了这混乱的旋涡!
“爹…爹…灶台…田契…”
是栓子!是栓子的声音!虽然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却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魂体之上!那是我仅存的、最深的执念!在这混乱与虚无的深渊边缘,它顽强地浮现出来!
灶台!田契!栓子!
这意念如同一块投入滚油的水,瞬间引爆了所有混乱的情绪!那些他人的痛苦悲伤,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疯狂地附着、扭曲着这个意念!我看到栓子被人殴打!看到田契被撕碎焚烧!看到破屋在风雨中倒塌!一幕幕最悲惨、最恐怖的幻象在我眼前疯狂闪现!
“不——!”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草垫上弹坐起来!魂体剧烈波动,几乎要溃散!混乱的情绪洪流和那核心的执念疯狂对冲、撕扯!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崩碎的边缘,一股冰冷而暴戾的愤怒,如同沉寂的火山,猛地从我魂体最深处喷出来!冲破了混乱,压倒了痛苦,甚至暂时冻结了那冰冷的虚无!
凭什么?!凭什么我陈阿四生也苦,死也苦?凭什么要承受这无休止的折磨?凭什么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要被剥夺、被扭曲?!凭什么那些高高在上的阴司鬼吏,可以随意定价我们的痛苦,贩卖我们的希望?!
这愤怒,如同黑暗中燃烧的野火,瞬间照亮了我意识中所有的黑暗角落!那些混乱的外来情绪碎片,在这纯粹的、源自自身存在根本的愤怒冲击下,如同冰雪般消融退却!魂体深处那个冰冷的空洞,似乎也被这愤怒的火焰短暂地填满、灼烧!
我大口喘着粗气(魂体感知),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但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愤怒取代了麻木,冰冷的决绝取代了绝望。
不能这样下去!不能再被这“忘忧坊”榨干最后一点魂力和念想!不能再靠那虚假的“安魂露”麻痹自己!那七彩流光的孟婆汤?那轮回优先的承诺?都是狗屁!都是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我要出去!我要托梦!哪怕只有三个字!哪怕倾家荡产!哪怕魂飞魄散!我要告诉栓子!灶台!田契!
这念头,如同淬火的钢刀,冰冷而坚定。
第二天上工,我如同换了一个魂。石臼中涌来的情绪碎片依旧冲击着我,但我心中燃烧着那股冰冷的愤怒,如同一道坚固的堤坝,将它们牢牢阻挡在外。每一次捣击,都带着一种泄般的狠厉。我的动作更快,更稳,眼神却不再麻木,而是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旁边的亡魂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变化,下意识地离我远了些。
监工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冰冷的鞭影不时扫过我身边,呵斥着:“丙字七十三!魂力收敛点!别影响原浆!”
我沉默着,只是更加用力地捣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攒钱!不顾一切地攒钱!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再去托梦司!赌上一切!
时间在疯狂的劳作中流逝。我拒绝了所有“安魂露”,忍受着夜晚混乱情绪的反噬和记忆空洞的冰冷,靠着心中那股愤怒和执念硬撑。工钱一枚枚积攒下来,加上之前卖掉记忆剩下的两百枚,数目渐渐接近那恐怖的目标。
终于,在一个收工的时刻,我数清了所有积攒的阴元——四百七十八枚!够了!甚至出了“子夜呓语”套餐最新的四百五十阴元定价!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烛火,微弱却真实地跳动起来。
我揣着沉甸甸的阴元袋,没有回工舍,直接飘向了招魂坊出口的方向。甬道里,其他亡魂麻木地飘向工舍,去领取那杯能带来一夜虚假安宁的“安魂露”。只有我,逆流而行。一个监工注意到了我,厉声喝道:“丙字七十三!去哪?收工回工舍!”
“老子不干了!”我头也不回,吼了一声,加快度冲出了甬道!身后传来监工愤怒的呵斥和鞭子破空的声音,但我已经冲进了混乱的鬼市。
自由!一种久违的、带着铁锈味的自由感涌上心头!我顾不上魂体的疲惫和混乱情绪的残余波动,足(魂体飘飞)狂奔,朝着枉死城中心的托梦司尖塔冲去!
托梦斯塔底,长龙依旧。亡魂们的悲戚、焦虑、麻木,与数月前毫无二致。我攥紧了阴元袋,排在了队伍末尾。这一次,心中燃烧的不再是绝望,而是孤注一掷的火焰。四百七十八枚阴元!够不够?不过我也认了!
队伍缓慢移动。我焦灼地等待着,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越来越近的石窗。魂体深处,那冰冷的记忆空洞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混乱的情绪碎片也在蠢蠢欲动,但我用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制着。不能倒下!不能前功尽弃!
终于,轮到了我!
“姓名?籍贯?托梦对象?托梦事由?套餐等级?”石窗后,依旧是那个面白无须、眼神冰冷的阴吏。程序化的问询,毫无温度。
“陈阿四!青州府陈家洼人!托梦给我儿子陈栓子!告诉他:灶台下面,埋着家里的田契!‘子夜呓语’套餐!”我将鼓鼓囊囊的阴元袋,用力拍在石窗上!钱币碰撞,出沉闷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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