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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蜜枣,琥珀色的糖衣在阴沉天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只是那糖衣的一角,赫然沾染着一点暗褐色的污迹——干涸经年、渗入糖衣纹理深处的陈旧血痕!一股混合着甜腻与腥腐的独特气味,幽幽地散出来。
这枚染血的蜜饯落地的刹那,仿佛打开了幽冥的闸门。西厢那间被贾世仁指为供奉亡妻牌位的静室方向,猛地爆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般的怨气!那怨气漆黑如墨,汹涌澎湃,瞬间席卷了整个庭院,冰冷刺骨,几乎要将所有人的血液冻结!
“呜——哇——”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魂魄的尖啸,盖过了所有风雨!一道朦胧的白影,带着彻骨的冰寒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猛地从西厢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后穿透而出!没有狰狞的面目,没有张牙舞爪的恐吓,那白影径直扑向法坛。在云阳子面前,它骤然凝聚、悬停——并非凶恶的厉鬼扑杀,而是一双小巧的、沾满污泥和暗红血渍的旧式绣花鞋!鞋尖微微颤抖着,如同妇人临终前痛苦的痉挛,鞋面上精致的鸳鸯戏水图案,被干涸的污血浸染得面目全非。它就那样静静地悬停在半空,无声地控诉着,散出令人心胆俱裂的悲怆与绝望。
“蕙……蕙娘?!”贾世仁瘫在泥水里,魂飞魄散地望着那双绣鞋,喉咙里咯咯作响,眼珠暴突,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云阳子望着那双泣血的绣鞋,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枚染血的蜜饯,心中如明镜高悬,前因后果瞬间贯穿。他眼中最后一丝悲悯彻底散去,只余下洞悉一切的冰冷清明。他不再看地上烂泥般的贾世仁,目光转向那双悬空的绣鞋,声音低沉而肃穆,穿透呼啸的风雨和贾世仁粗重的喘息:“贫道明白了。冤有头,债有主。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言毕,他不再理会身后。袖袍一展,数道朱砂写就的符箓无火自燃,化作数道金光投入西厢。他双手结印,口中真言再起,却是柔和清正的度往生之咒。咒音琅琅,如清泉流淌,带着抚慰亡魂的慈悲力量,笼罩向那双悬停的、颤抖的绣鞋。
“尘归尘,土归土。前缘已断,执念当消。汝之冤屈,天日昭昭;汝之仇雠,业火自招。去吧!”
咒音落下,那悬停在空中的、沾满血污的绣花鞋,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凝聚了无尽悲苦的形体终于承受不住。鞋面上,那被污血浸透的鸳鸯图案,竟缓缓沁出两行深红色的、黏稠的液体,如同血泪,无声地滴落在下方湿冷的青石板上,洇开两小朵触目惊心的暗花。
紧接着,那白影连同绣鞋,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开始丝丝缕缕地变淡、消散。怨气如潮水般退去,那股盘踞在贾世仁眉间多年的浓重黑气,此刻也剧烈地翻腾起来,出无声的尖啸,仿佛失去了依附的根本,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从他七窍中一丝丝抽离、剥脱!
贾世仁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眼睁睁看着那代表蕙娘最后一点存在的血色泪痕在青石板上渐渐暗淡,又感到体内那伴随了他无数个日夜的阴冷与业障正被生生扯出。他喉咙里出“嗬嗬”的怪响,眼神涣散,陷入一种彻底的癫狂。
“不……不!蕙娘……是我……是我鬼迷心窍!那蜜饯里的砒霜……是我……是我亲手……”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和衣襟,仿佛要将那满身的罪孽撕碎,“那西厢房下……三丈青石……埋着……埋着你的……还有婚书!对,婚书!我烧给你!烧给你!你放过我!放过我啊!”
他像一条濒死的蛆虫,在泥泞中翻滚爬行,猛地扑向廊下一个小厮,死死抓住对方的腿,嘶吼道:“快!去我书房!紫檀匣子!把里面那张红纸拿来!快!”
小厮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而去。片刻,一张边缘已磨损、颜色陈旧的泥金大红婚书被颤抖着递到贾世仁手中。
贾世仁看也不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扑到云阳子脚边,将婚书高高举起,脸上是谄媚到扭曲的哀求:“道长!烧!快烧给她!烧了它!她拿了婚书,解了契约,就能走了!就能走了!”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只剩下疯狂的求生欲,全然不见半分对亡妻的愧疚。
云阳子垂眸,目光掠过那张承载过誓言与欺骗的婚书,又落在贾世仁那张写满疯狂与卑劣的脸上,眼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洞彻的冰冷。他不再言语,指尖一弹,一点真火飞出,落在那婚书上。
火焰腾起,贪婪地吞噬着纸上的墨字与泥金。火光跳跃,映照着贾世仁充满希冀又极度恐惧的脸,扭曲变形。纸灰如黑色的蝶,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盘旋上升,飘向西厢那彻底散尽白影的虚空。
婚书燃尽的刹那,最后一丝盘踞在贾世仁身上的黑气也终于被彻底抽离。他浑身一松,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脸上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劫后余生的诡异笑容。
云阳子不再停留,转身便走。青布道袍拂过沾满泥水的石阶,步履沉稳,径直穿过死寂的庭院,走向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身后,是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宅院,只有风雨声依旧。
行至大门,身后那死寂的深宅里,突然爆出一阵极其怪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哈哈哈……走了!她走了!拿了解约书走了!哈哈哈……”笑声癫狂刺耳,充满了虚妄的狂喜,却又在最高处猛地一滞,转为一种极度惊惶的尖叫,“蜜饯?我的蜜饯呢?我的……砒霜蜜饯呢?酒!拿酒来!我要喝酒!快!拿最好的酒来!”
随即是杯盘狼藉的碎裂声,仆役惊恐的劝阻声,最终都淹没在贾世仁那越来越含混、越来越诡异的嘟囔和狂笑之中。
云阳子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伸手拉开了沉重的朱漆大门。门外,风雨未歇,天地苍茫一片。他身影一闪,便没入了铅灰色的雨幕之中,身后只余下那座在风雨里愈显得阴森孤寂的贾府大宅,以及宅中那断断续续、渐渐变得嘶哑而空洞的狂笑与呓语,最终,一切声响都被越来越大的雨声彻底吞没。
数日后,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附近的乡野市镇。贾府那位富甲一方的老爷贾世仁,疯了。在一个暴雨如注的深夜,他狂笑着,将一壶掺了剧毒鸩鸟羽屑的“极品佳酿”,当作琼浆玉液,一饮而尽。现时,人已僵冷多时,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欢愉与极度恐惧交织而成的诡异神情。
而那座曾金玉满堂、如今却笼罩在无边晦暗与流言中的贾府深宅,在一个同样阴沉的清晨,被官府派来的衙役和好奇又恐惧的乡民层层围住。几个胆大的差役,依照某些悄然流传开来的指引,屏住呼吸,用沉重的铁镐,奋力掘开了西厢房内室、那青砖铺就的地面。
掘至三丈深处,铁镐碰到硬物。拂去泥土,露出的并非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具扭曲蜷缩、早已化作白骨的遗骸。骸骨身上残存的华贵衣料依稀可辨当年的身份。更令人脊背凉的是,在那枯骨紧紧交叠、护在胸前的指骨之中,竟死死攥着一枚同样深埋于地底、被泥土浸透却未曾完全腐朽的金丝蜜枣——枣身上,一点深褐的污迹,宛如永不褪色的血泪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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