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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艰难地离开了老槐树,离开了那片诡异的土地。那把诡异的黑刀,被他用一块包袱皮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塞进了行囊的最深处,如同埋下了一颗随时会引爆的雷火。他不敢再看,不敢再想,只想尽快赶到京城,用金榜题名的万丈荣光,将这荒野中的梦魇彻底驱散。
京城贡院,飞檐斗拱,肃穆庄严。朱红大门紧闭,隔绝了外面喧嚣鼎沸的人声。院内,一排排低矮的号舍鳞次栉比,如同蜂巢蚁穴。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的微臭、汗水的酸馊,还有一股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紧张焦灼。
柳青阳坐在狭窄逼仄的号舍内,案头一盏摇曳的油灯映着他苍白而专注的脸。他紧抿着唇,目光死死锁在面前的卷子上,笔走龙蛇,心无旁骛。笔尖摩擦着宣纸,出沙沙的轻响,成了这死寂号舍里唯一的韵律。那柄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刀,连同老槐树下那诡谲的语言,早已被他强行镇压在意识的最底层。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眼前的墨字,只有胸中的锦绣文章,只有那近在咫尺的功名荣耀!
“见血封喉”……那沙哑的诅咒偶尔会像水底的恶鬼,试图浮上心头。每当这时,柳青阳便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痛楚和满口的血腥味瞬间驱散那点阴霾。他眼神更加锐利,笔锋更加遒劲,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倾注于这决定命运的笔端。
九天九夜,焚膏继晷。当最后一道策论题落下最后一笔,柳青阳搁下笔,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席卷全身,但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抑制的亢奋和期待。他交卷离场,走出贡院那森严的大门,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外面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柳青阳却觉得恍如隔世。
放榜之日,东华门外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柳青阳挤在人群中,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目光在密密麻麻的金榜上急切地搜寻着。当“柳青阳”三个端方遒劲的大字,赫然出现在榜位置时——
“中了!头名!状元!是柳青阳柳状元!”
轰!
周遭瞬间爆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议论,无数道或羡慕、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聚焦在他身上。柳青阳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席卷四肢百骸,整个人像是被点燃了!巨大的狂喜和眩晕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脸颊因激动而涨得通红。什么赊刀人,什么黑刀,什么“见血封喉”的预言……在这一刻,统统被这泼天的富贵和荣耀冲刷得无影无踪!他成功了!他柳青阳,寒门子弟,鱼跃龙门,成了天子门生,新科状元!
跨马游街,琼林赐宴。金鞍玉勒,红袍乌纱,柳青阳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在御街接受万民瞻仰。道路两旁,人潮汹涌,欢呼声浪排山倒海。鲜花、彩绸、甚至香囊手帕,如雨点般向他抛洒而来。他微微昂着头,感受着这无上的荣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胸中块垒尽去,只剩下睥睨天下的豪情。
然而,就在这万丈荣光加身的巅峰时刻,一阵毫无征兆的寒意,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那时他正端坐于琼林宴上,觥筹交错,丝竹盈耳。当朝宰相赵廷玉——一位须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老者,亲自举杯向他这个新科状元敬酒。赵相笑容和煦,言辞恳切,赞誉有加,俨然一副提携后进的慈祥长者模样。满座朱紫公卿,无不投来艳羡的目光。
柳青阳慌忙起身,躬身回礼,双手举杯,心中激荡着被当朝宰辅如此看重的狂喜。就在他仰头欲饮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赵廷玉那双含笑的眸子深处。
那里,没有一丝暖意。
那深潭般的眼底,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和审视,如同寒夜里捕猎的鹰隼,精准地丈量着猎物的价值。那目光像两根无形的冰针,瞬间刺破了柳青阳沉醉在功名美酒中的幻梦。
一股寒气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头顶!柳青阳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手一抖,杯中琼浆差点泼洒出来。这股寒意来得如此诡异而猛烈,瞬间驱散了琼浆的暖意和宴会的喧嚣,让他在一片暖融中如坠冰窟。
他想起了老槐树下那双斗笠阴影里的眼睛。同样的冰冷,同样的……非人感。
“柳状元?”赵廷玉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将柳青阳从瞬间的失神中拉了回来。
柳青阳猛地回过神,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脸上迅堆起感激涕零的笑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学生惶恐!谢相爷厚爱!”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却压不住心底那片骤然扩散的冰冷阴影。
琼林宴的喧嚣渐渐淡去,但柳青阳心头那点不祥的阴翳却并未消散,反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被另一道突如其来的“恩宠”推向了更深的漩涡。
状元及第的荣耀尚未冷却,一道更加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如同巨石投入本就波澜起伏的京城官场——当朝宰相赵廷玉,竟欲招新科状元柳青阳为婿!
消息传开,满城哗然。赵相乃两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其权势之煊赫,堪称只手遮天。能入其法眼已是万幸,更何况是招为东床快婿?这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一步登天的泼天富贵!无数艳羡、嫉妒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柳青阳身上。
柳青阳初闻此讯,惊愕之后,便是难以言喻的狂喜!宰相之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柳青阳不仅有了状元之名,更将拥有无可匹敌的靠山!意味着他从此跻身帝国最顶级的权力圈层,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林家?退婚?那点微不足道的负疚感,在这滔天的权势诱惑面前,早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烟消云散。
他毫不犹豫,甚至带着一种急切的攀附之心,应下了这门亲事。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踩在云端。相府送来的聘礼流水般抬入他暂居的馆驿,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琳琅满目,晃花了人眼。相府派来的管事、仆役,个个对他恭敬异常,口称“姑爷”。他被接入相府别院暂住,雕梁画栋,仆从如云,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尊荣。
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当喧嚣褪去,独自面对铜镜中那个一身华服、意气风的自己,柳青阳偶尔会感到一丝莫名的恍惚和不安。镜中人眉眼飞扬,志得意满,可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总藏着一缕难以捕捉的惊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贴身藏着一个用厚厚锦缎包裹的硬物,正是那把刻着“断孽缘”的黑刀。自那日老槐树一别,这刀便如同附骨之蛆,再也无法离身。他曾试过无数方法丢弃或毁掉它,无论是沉入深潭,还是投入熊熊炉火,甚至雇人远远带走,最终它都会诡异地重新出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如同一个沉默的诅咒,一个无法摆脱的阴影。
他只能将它深藏,如同深藏一个不堪的秘密。每当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包裹,老槐树下那沙哑的预言便会不期然地回响:“见血封喉时……必返此地……”柳青阳猛地甩甩头,将这念头强行驱散。洞房花烛,宰相娇女,青云之路就在脚下!这无上荣光,岂是那荒诞预言所能撼动?
相府筹备婚礼的动静极大,几乎惊动了整个京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六礼依序而行,极尽奢华铺张之能事。柳青阳如同一个被精心打扮的提线木偶,在相府管事和礼官的指引下,麻木而兴奋地完成着每一个步骤。
然而,诡异的是,直到“亲迎”之日,他这位准新郎官,竟从未见过自己那位即将过门的宰相千金!赵相只言其女“养在深闺,体弱羞怯”,不便相见。柳青阳虽觉有些不合常理,但转念一想,相府千金,金枝玉叶,有些规矩也是应当。何况,宰相之女,身份尊贵,样貌才情想必都是顶尖的。这份神秘感,反而更添了几分期待。
终于,大婚之日到了。
相府内外,张灯结彩,红绸铺地,宾客盈门。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满朝朱紫,尽皆来贺。鼓乐喧天,鞭炮齐鸣,人声鼎沸,将整个相府渲染成一片红色的海洋。
柳青阳身着大红状元吉服,头戴金花乌纱,胸佩红绸大花,在无数艳羡和恭维声中,被喜娘和傧相簇拥着,完成了繁复的迎亲礼仪。他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而喧嚣的旋涡中心,被巨大的喜悦和荣耀冲击得晕头转向,脚步都有些虚浮。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每一个动作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丝竹声,眼前是晃动的红烛、攒动的人影。他机械地笑着,回应着,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被这泼天的富贵和权势托举着,直上云霄。
拜堂完毕,新娘被簇拥着送入洞房。柳青阳则被一群热情高涨的同僚和宾客拉住,轮番灌酒。辛辣的琼浆一杯接一杯下肚,烧得他浑身滚烫,头脑也更加昏沉。眼前的人影晃动模糊,喧嚣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水幕。那点深藏的不安,在酒精的麻痹下,似乎也被冲淡了许多。
“柳兄!不,该叫柳驸马了!哈哈,快喝!这可是相爷珍藏的玉液琼浆!”
“状元郎双喜临门,羡煞旁人啊!再饮此杯!”
“祝柳兄与相府千金,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恭贺声、劝酒声不绝于耳。柳青阳来者不拒,脸上洋溢着熏熏然的醉意和志得意满的笑容。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在此刻达到了最完美的巅峰。什么林家,什么退婚,什么赊刀人……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他只想沉醉在这无边的富贵温柔乡里,永不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酒宴终于渐近尾声。柳青阳已是脚步踉跄,舌头硬,在两名小厮的搀扶下,才勉强稳住身形。他被众人簇拥着,推搡着,跌跌撞撞地走向那位于相府最深处、布置得如同神仙洞府般的新房。
新房内,红烛高烧,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合欢香和淡淡的脂粉气。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毡,绣着鸳鸯戏水的锦帐低垂。紫檀木的雕花大床前,静静端坐着一个凤冠霞帔、顶着大红盖头的身影。
房门在身后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残余的喧嚣。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出的轻微噼啪声,和自己粗重而带着酒气的呼吸声。
柳青阳扶着门框,定了定神,努力驱散眼前的眩晕。看着床边那安静等待的新娘,一股混合着欲望、期待和征服感的暖流涌上心头。他咧开嘴,露出一抹醉醺醺的笑容,踉跄着朝那抹刺目的鲜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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