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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与师君分别、孤身前来长安之前,凌岁寒经人帮助,便编造了一套身份与身世经历。因她从未想过在多年以后还能有如此了得的神医看出她是自断手臂,是以在她所编造的那套身世经历里,她的右臂乃是恶人斩断,现在她却得重新换一套说辞了。
这可实在不好编,新的说辞不能和自己的“身世”有冲突,免得今后被人看出破绽。凌岁寒虽有急智,但她天生直性,在骗人这件事不是特别擅长,略一沉吟,忽然搓搓手,打了个哆嗦:“这天怎么这么冷?我的伤,你都已经治好了吗?那我是不是可以穿衣了?”
谢缘觉点点头:“是。”
“多谢你,你的药果然很灵,我感觉好多了。”凌岁寒就这般转移了话题,一边穿上自己的衣裳,一边继续道,“你快处理自己的伤吧。”
“你谢我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谢缘觉低下头,垂下眼眸,又开始仔仔细细为自己胸前的伤口涂药,“是我应该谢你才对……”
“我是以为你真的已被他们制住,这才迫不得已出手。哪晓得……你穴道根本没有被封,没有我,他们照样动不了你,看起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怎会?没有你,我不会有时间先解毒。倘若我先对付了他们,那时毒素恐怕已侵入肺腑,我虽仍然能解,但我的身体……今日你确确实实救了我,可是……”
谢缘觉语气里的感恩听来十分诚挚,然而众所周知,“可是”——乃是一个转折词。
凌岁寒歪了歪头,很好奇她想说可是什么。
“可是你今日不曾施展阿鼻刀法,你可以控制你自己,那些人最后也都被我们制服,绝不可能再伤害我们,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人呢?”
第52章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四)
凌岁寒只觉谢缘觉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他所作所为,难道你不认为他该死吗?”
“是,他所作所为的确不堪。”谢缘觉虽然心善,但一向明辨是非,绝不是姑息养奸的烂好人,伤她的那人手段太过卑鄙,她不可能毫无芥蒂,“但他该不该死,却无法由我们判定。这世上没有谁有权力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
最后一句话,倘若是别的普通百姓所说倒也罢了,可由一个江湖人说出来,听在另一个江湖人的耳朵里,便显得十分可笑。凌岁寒闻言微愕,完全不能理解谢缘觉的想法:“我没想过你还真这么迂腐,那你还练什么武、还学什么毒术?”
“练武可强身健体,保护自己与他人,谁说练了武功一定就要用来杀人?毒术亦是一样。甚至,刀剑无眼,即便不下杀手,只以兵刃重伤对方,也有可能给对方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而以毒伤人,一旦发现误会,又或是对方真心悔改,都立即可解。”谢缘觉施毒,便从来不施无解的致命之毒,“倘若见到有人行凶作恶,只要阻止了他,多给他一些教训,哪怕是废了他的武功,令他今后再不能害人,都没什么不可。可是……可是这世上最为珍贵宝贵的就是生命,人死不能复生,无论如何惩罚一个人,都不能够剥夺对方的生命。”
凌岁寒皱起眉头,越发地不悦:“照你这么说,若有人干了十恶不赦、伤天害理之事,我们最多揍他一顿,却不能取走他性命,那对得起被他害死的无辜吗?”
“杀人偿命自然是天经地义。但一个人究竟是否该死,应由律法裁定,而不是我与你,不是这世上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谢缘觉对于生命确实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尊重,但她也明白,江湖中人做事讲究的是快意恩仇,在武林里血腥杀戮乃是极为常见之事。前不久她离开长生谷,在前往长安的途中,便路遇两名武者刀剑相斗,了解情况,原来是一名侠客行侠仗义,要杀一名拦路山贼,她当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等到那名侠客离开,这才施针下药,将那名尚存一丝气息的山贼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然后再把他送往官府——她虽有自己的行事原则,但也不想为此与其他人起冲突。
她和那名侠客不过是萍水相逢。
然而如今的凌岁寒于她而言,已不再是一个陌路人。
尽管她们认识时间不长,却也不知为何如此有缘,这些日子接二连三发生的种种事将她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初次相遇时对彼此的偏见误解得以逐渐消融,凌岁寒的坦荡直率、疾恶如仇,她都看在眼里,也颇有好感;而今日凌岁寒拼命救她之情,她更是记在心里,由衷感激。
偏偏人就是这么奇怪,你所不熟悉的普通人做了一件你极不认同之事,你可以心平气和对待:你所在意的朋友做了一件你极不认同的事,你反而忍不住生气,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而凌岁寒听到此处,登时火冒三丈:“律法?你是不是忘了今天害你的那些人都是什么身份?他们哪一个不是朝廷的官兵?”
“朝廷官兵又不能代表律法。”谢缘觉毫不犹豫地反驳,“他们这么做,本就是违法之举,而这其中是否有人犯了死罪,是否应该被判大辟之刑,须得经过层层审理,才能有最后的判定。生命……没有办法重来一次的……”
因此,不止大崇朝,历朝历代在制定律法之时,对于死刑罪名,都是如此慎重。
凌岁寒冷笑:“你怎么这么天真?长安乃大崇都城,在这里当官,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敢在这里干这种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事,你以为他们上头的人就会把你说的律法放在眼里吗?所谓上行下效,胡振川只不过是一个区区铁鹰卫将军,就能够如此胆大妄为,如果……”她说到这儿,语音一顿,下意识握紧左手的拳头,“如果是权势强过他百倍之人,伤害了你的亲人朋友,律法绝对无法惩处,你还能这样不管不顾,任由他逍遥法外吗?”
听到前几句话,谢缘觉张了张口,似乎还有什么想说,而待到凌岁寒最后一句话落下,谢缘觉神色明显一愣,登时哑口无言。
其实,倘若是在十年前,谢缘觉对于凌岁寒言论绝对是半点不信。
在幼时谢妙的眼中,她的祖父——当今天子谢泰——乃是百年难遇的一代明君,大崇朝在他的治理之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纵然后来太子伯父与凌伯父被同时冤杀,再后来舅父又受诬陷流放而亡,她也始终认为阿翁是被奸佞蒙蔽,虽然有错,但罪魁祸首是制造冤案的奸臣贼子。可是如今她终于离开隐居多年的幽谷,重回长安,尽管才短短十余日,但与铁鹰卫的接触,让她再无法让她忽视现今官场的黑暗腐败。
这和从前她听闻的大崇朝完全不一样。
阿翁究竟是什么时候变的……大崇朝究竟是什么时候变的……
胸腔间的不适感在这一刹那儿突然涌上来,尤其是那一种绵绵密密的犹如万蚁啮噬的疼痛也在心上蔓延,谢缘觉低下头,以袖掩口,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而凌岁寒见她陷入沉默,还当她已被自己说服,又忽听见她的咳声,略一迟疑,正要开口劝她先好好休息,哪知她却在这时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们视律法为无物,固然是错,那便应该整顿朝堂风气。”虽然谢缘觉也明白自己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易,究竟要如何整顿这风气确实是个难题,但她心中的原则是永远不会变的,“无论如何,这世上没有谁有权力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
“好!我明白了,你是大善人,我是大恶人!”凌岁寒才消一半的火气又瞬间窜到最高,怒形于色,“看来是今天是我多管闲事,不该出手!”
言罢,她拂袖而去,头也不回。谢缘觉立刻跟着起身:“我不是这个意——”话未说完,再次剧烈地咳起来,而每咳一声,她心口的疼痛便被牵动得更加厉害。这时凌岁寒已一脚踢开房间木门,又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步,从怀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猛地一下扔到了前方草丛里。
望见她的动作,谢缘觉不禁好奇凌岁寒扔的到底什么物件,忍痛抬眸望去,忽又觉眼前一花,门外景物都变成了这重重虚影,身子一软,登时摔倒在地。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让凌岁寒不由得一愣,她回过头,见谢缘觉整个人已躺在地上,大惊失色,忙忙返身回屋,将对方扶起:“你……你这是怎么了?”
谢缘觉脸色白得吓人,全身冷汗淋淋,颤抖不已,唯有持着数枚银针的右手虽然动作极为缓慢,但始终保持着似磐石一般的稳定,花费了许久工夫才将银针分别刺入自己身体几处要穴。凌岁寒有心帮忙,却无能为力,只能一只手牢牢扶住她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却在这时,忽闻身后响起一阵极明显的脚步声。
凌岁寒霍然回头:“谁?!”
“你、你们……没事吧?”门外站着的乃是一名约莫六十岁左右的老妇,相貌普通,眼角布满皱纹,身上穿着的都是粗布衣裳,眼中露出几分惊惧,但更多的是担忧地望着她们,“寺里有几位法师颇通医术,需要我去请她们过来吗?”
显然这只是一位寻常百姓。
凌岁寒有些犹豫,又偏头看了看谢缘觉。谢缘觉已摇首道:“多谢,不、不必……我也会医术……”她说着收回银针,又从倒出瓷瓶里的药丸,放入口中咽下,随即脸色稍稍好了一些,才对着凌岁寒道:“我接下来需要打坐运功调息,你能不能……”
“可以,我帮你护法。”凌岁寒立刻点点头,扶着谢缘觉起身,又到床边坐下,看着她盘腿而坐。屋内屋外重新恢复寂静,只余一点微微风声回响,这时的凌岁寒才终于转身,再次走到门外院子里,向那老妇行了一个礼,狐疑问道:“你是来善照寺拜佛的香客?”
善照寺不仅是长安城内最大的一座寺庙,亦是长安城内唯一僧尼同寺的一座寺庙,分为东南两院,东院是比丘居住,南院是比丘尼居住。
但眼前这位老婆婆,满头乌发夹杂着些许银丝,当然不会是寺里的比丘尼。
那老妇却摇摇头,解释自己本是长安城郊村落的村民,因为无儿无女,穷困潦倒,蒙善照寺的法师收留,平时在寺里干些杂活。刚刚她正在寺内的松树林扫地,听见此处似乎有些声音,因此前来查看。“这位娘子也不是来这儿拜佛的香客吧?我记得今天白日,这间屋子还是空着的?”
方才凌岁寒控制不住情绪,和谢缘觉的争吵声确实大了一些,会被这老婆婆察觉到也不奇怪。她想了一想,颔首道:“我和那位娘子在路上遇到劫匪,受了点伤,因为宵禁,街上医馆和客栈都关了门,正好看见贵寺就在附近,所以……我佛慈悲,应该不会见怪吧?”
“劫匪?”那老妇一惊,“两位娘子怎么不报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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