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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七)
颜如舜与凌岁寒、谢缘觉回到昙华馆,已是傍晚时分。
尹若游正坐在台阶上,晒着夕阳,给手心里的小乌鸦喂食,随口询问道:“一切顺利吗?”
颜如舜沉吟道:“樊鲁的尸体也交给了他们,按理来说一切很顺利,可我总觉得胡振川的表现有些奇怪……”
尹若游登时抬起琥珀色的双眸:“哪里奇怪?”
“今天很多人都很奇怪。”颜如舜转过头,又将陷入沉默已久的凌岁寒与谢缘觉打量一番,最终视线还是停留在了凌岁寒的身上,正色问道,“譬如说你——你和定山派有仇吗?”
凌岁寒不隐瞒她们:“是。”
“什么仇?”
“定山派的弟子伤过我师君。”
“你师君?召媱?”颜如舜纳罕道,“不是说她的武功天下第一,纵横江湖多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拿她怎么样吗?难道这个传闻也是假的!”
“当然不是!我师君的武功确实无人能及,若在平时,他们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可是那天……”凌岁寒冷哼一声道,“那天我受了一点伤,我师君为救我的性命,给我输了太多内力疗伤,之后正巧碰上定山派的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人,这才被望岱伤了一剑……不过到最后,她还是赢过了他们!”
颜如舜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照这么说,他们打起来的时候,你在场?来龙去脉到底如何,不介意给我们讲一下?”
完整的故事,显然会暴露凌岁寒的身份。她思索有顷,将这桩故事删减许多细节,言简意赅地道:“那天我们还遇到一群恶人,要欺负一家老百姓,而那家男主人实在是个混账,为了保全自己,居然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推出去。所以我师君路见不平,不仅杀了那群恶人,还将那男主人教训了一顿。再后来,定山派的那三人从那儿路过,好像是发现了那群恶人的尸体,知道了我师君所杀,就要‘惩恶扬善’,‘为民除害’。”
颜如舜道:“所以只是一桩误会,解释清楚便好。难道他们一见到你们,什么话都不说,直接开打吗?”
“那倒没有。”凌岁寒回忆往事,忽地发觉在还未确认召媱身份以前,那三人对她们的态度颇为客气有礼,就像今日在丰山之上凌知白对她的态度,她心下微动,但一想起召媱所受的伤,又怒气顿生,“我说了不少话,把事情解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压根就不信,那个叫什么拾霞的,竟然还说我撒谎骗人。就算他们与我素不相识,不肯信我的话,又凭什么信那个混账的话?”
“混账?”颜如舜深谙人心,只略一思索,旋即了然道,“你是说那个要出卖自己女儿的男主人?在与你师君见面之前,定山派那三人曾找到那名男子谈过,而他仇恨召媱,所以说了许多召媱的坏话,对吗?”
“不错,你猜得很对。那你说,定山派这算不算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颜如舜认真想了一想,倘若凌岁寒这番话是事实,召媱受了这么多年冤枉,无论她本人是否在乎,她的的确确是一名受害者。然而江湖中的流言蜚语,真真假假难以辨清,望岱与松泉、拾霞对她的误会倒也算是情有可原,他们的所作所为更非十恶不赦,凌岁寒对定山派这般仇恨未免有些过激。
但与凌岁寒相处久了,颜如舜深知她本性确实如此,极容易记仇,自己这会儿若是为定山派说上半句好话,只怕会让她火冒三丈,脾气发作得更厉害,只得闭口不言。
静静听了她们许久对话的谢缘觉,却终于在这时突然开口:“那几个百姓会武功吗?”
凌岁寒道:“既是老百姓,怎么可能会武功?”
谢缘觉道:“所以,他们在定山派的眼中,是弱势的一方。”
凌岁寒蹙起眉。
“在每一个习武之人眼中,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都是弱势的一方。”谢缘觉慢条斯理地道,“若此时此刻,我们见到一名江湖高手与一名普通百姓动手,你心中第一反应,不会认为是那高手欺凌弱小吗?何况……无论尊师究竟是什么人,在我自幼听到的传闻里,她确确实实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从来不曾有谁说过她的好话。定山派的人既不曾开天眼,又凭什么要求他们在一个大魔头和一个普通百姓之间,选择相信那个‘魔头’?”
这番话,当然有些道理。倘若是由颜如舜或尹若游来说,或许凌岁寒还能听得进去一两分。
早在亲眼看见定山弟子祭祀自己的父亲时,凌岁寒对定山派已没那么大怨气。
古往今来,无论庙堂还是民间,都讲究“事死如事生”,对于祭祀礼仪极为重视。可惜父母离世以后的十年,凌岁寒跟着师君浪迹江湖,每年到了父母的忌日,她无处可祭,只能遥遥对着长安城的丰山与马盘岭这两个方向俯身一拜。若丰山那座小庙果真是万俟绍为凌禀忠修建,且定山派每年都会前往那小庙打扫上香祭拜,他们做了凌岁寒身为凌家之女应该做的事,显然都是大恩于凌岁寒的。
恩与仇,凌岁寒一向看得分明,又同样记得十分牢固,从来奉行便是有恩报仇、有仇报仇的原则。因此今日在丰山的所闻所见,让她第一次感觉到茫然。
她从不曾想过这世上还会有恩仇纠缠在一起的情况发生。
自己又该怎么做……
她心中正五味杂陈之际,偏偏谢缘觉平淡的语气里带着隐约的指责,让她听了出来,她思绪更乱,也登时更加不满,声音蓦地抬高:“所以,我师君就该被他们冤枉,该受他们这一剑吗!”
“我并非此意。他们先入为主,因此偏听偏信,确有不妥之处,但也不至于罪大恶极。况且,对不起尊师的是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位前辈,你一定要报仇,便找他们三人,与凌知白何干?你说的这件事,她恐怕由始至终都毫不知情,却成为被殃及的池鱼,难道不无辜吗?”
原本谢缘觉的神情始终很平静,声音亦似乎不起波澜,直到说起凌知白,她眸色微动,倏然间心口一揪一揪地疼起来,不得已抬手捂住微微颤抖的胸口。
而听到谢缘觉更为明显的斥责,这一次凌岁寒不再反驳争辩,一来是因为她如今对定山派的感情复杂,对凌知白确有几分愧疚;二来则因为早在方才她抬高声音的那一刹那儿,情绪的激动牵动她还未痊愈的内伤,体内火烧似的疼痛骤然加剧,疼得她咬紧牙关。
颜如舜完全想不到她们会因为这件事吵起来,只觉莫名其妙。
尹若游抚摸着手中乌鸦的羽毛,沉思一阵,忽然微微而笑:“我去拿纸笔。”
“纸笔?”凌岁寒闻言不解,转头问道,“干什么?”
“不是给你,是给谢缘觉。”尹若游嫣然一笑道,“你们若打算继续吵下去,还是请谢大夫先将能救你们性命的药方写下来,待会儿你们晕倒,我们才能照着方子买药。不然,我和颜如舜可没那么好的医术,治不好你的伤、她的病,只能看着我们之前的情分上,到棺材铺给你们买两副棺材。”
这话说得实在太毒,但对于谢缘觉而言,是确实有可能发生之事,她立刻清醒,收敛心神,转过身背对着其余三人,拿出药瓶,倒出一枚“水玉明心丸”服下,平缓了一下呼吸,淡淡道:“药材已在回来的路上买过,我去后厨煎药。”说着迈步离去。
夕阳早已落下,广阔的夜空犹如浓墨般暗沉,随她而行的唯有一片孤寂月光。
凌岁寒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万种情绪无法言说。
这是凌岁寒在猜出谢缘觉与自己的童年密友极有可能是同一人以后,她第一次与谢缘觉发生争吵。遽然间她又发觉,自己和舍伽,其实又何尝不是恩仇纠缠在一起,爱恨纠缠在一起?舍迦的祖父也好,父亲也罢,都是她如今仇恨之人。更何况,纵然没有这桩仇恨,经过长达十年的分别,她们之间又到底还剩下多少情谊?
她不了解她的性格为何大变,她不明白她言语中为何会对定山派极力维护,她根本不清楚她这十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和她是真的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意识到这一点,阿鼻刀反噬造成的伤痛继续在她体内翻腾,仿佛大火越烧越烈,几乎到了她不能忍受的程度,她脚步一个踉跄,立足不稳,身子猛地往前倾去,半跪在地上,只靠着一只手支撑住地面。
颜如舜见她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实在看不下去,快步走到她身旁,蹲下了身,右掌立刻贴在她的后背之上,为她注入柔和内力。
尹若游将掌心里的小乌鸦放回到小窝里,喟然道:“我去厨房瞧瞧谢缘觉,免得她又突然晕过去。”
所幸谢缘觉已经服过药丸,尽量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倒无大碍。半个时辰过后,她将药煎好,又走出厨房,见凌岁寒还坐在前院的台阶上,将药碗递到她的手中。
半个时辰的冷静,此时凌岁寒接过药碗,已能够坦坦然然地道:“对不起,我今天……或许确实不该迁怒凌知白……倘若今后我有机会见到望岱和松泉、拾霞,他们伤我师君的这笔账,我仍是会和他们算的,但我不会再为难其余定山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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