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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
暗金色重甲之下,夷微控制不住地打着寒战,冷汗涔涔地渗出皮肤。他终于重回肉身,这副躯壳却仿佛已经不受他的驱策,四肢百骸都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几千年来,他以自己的心脉供养着整座蠡罗山,源源不断向外输送着神力。何况,他布下大阵之时,七十二道天雷的旧伤都尚未痊愈,无异于竭泽而渔。
即便是勇武无双的上古战神,也总会有枯竭的一天。
残存在每一寸土地中的怨念都在向外冲撞,如泥淖般慢慢漫上身躯,仿佛有无数只手抓住了脚踝,要将他拉入冰冷而粘稠的无尽虚空。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殚精竭虑,明明已经煞费苦心,却还是没能改变结局?
为什么……还是没能留住他?
他会害怕吗?他会后悔吗?他死前会想些什么呢?会怨我没有守在他身边吗?
夷微甚至不敢去想宁绥可能的死状,每分一次心,怨念的侵蚀就多一分。他仍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乞求上天告诉他,这些只是溯光哄骗他的伎俩,只要他结束了一切,走出阵眼,他的阿绥就会雀跃着扑进他怀里,鲜活得一如往常。
只是,脑海里那个总是衣冠楚楚的影子逐渐与另一个人融合,他回想起那人死去时被撕咬、分食,最后只剩骸骨的惨状,心头仍是不由自主地一紧。
在昆仑山上时,母亲常说天地间是一个轮回,人与神都逃不过在轮回中兜兜转转的命运。
不,不要……阿绥怕疼,而且好脸面,如果当真无法挽留,能不能让他不那么痛苦,不那么狼狈地离开?
至少不要像归诩一样。
怨念犹如带刺的荆棘,攀附在他身上,尖刺深深扎进他的血肉,还在不断收紧,可心比身体更痛。他知道溯光虽然暂时被他击退,但一定还在附近徘徊,等待破阵的时机。他们彼此都很明白,阵外的进犯只是虚招,对局的根本在于攻心。
“重明……”
豹尾虎齿、司天之厉的女神飘飘然降临,长袍的绶带拂过他的头顶,昏暗逼仄的洞室恍然已成一座庄严道场。
“母亲?”夷微眼中噙泪,跪伏在创世的大神面前,“帮帮我,母亲,孩儿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重明……你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愿意割舍。可天地不仁,万物终有盛衰,你既为神明,凌驾于众生,如若不适时做出取舍,自然有违天道。”
是因为无谓的仁慈吗?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计代价地强行剿杀,牺牲一小部分人的性命,换来绝大部分人的安定,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了?
脑海中有另外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听我说,夷微。我,甚至是你,都有可能成为被牺牲的那个。没有人能只从结果出发,功利地决定其他人的生与死,神也一样。不论何种艰难的境遇下,尊严与悲欢都会被看见、被尊重,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
夷微的神情变得迷惘:“可是母亲,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不是一草一木,百般磋磨都一言不发。他们也会痛,也会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他们又做错了什么?难道只凭一句‘天道取舍’,就能随意抹杀他们的存在和挣扎吗?”
阿绥用命也要为那些人搏出的自由和幸福,难道在诸神眼中,就如此不值一提吗?
这不公平。
“我的孩子,悲悯众生不意味着要与众生同行,你终究和他们不一样。”西王母弯下腰来,拭去他脸上的泪水,“颛顼帝之所以绝地天通,正是盛怒于人之僭越,他们诞于神的好生之德,却妄图与神分庭抗礼。”
母亲的声音变得飘渺无涯,仿佛是在向他下达最后通牒:
“没有节制的仁慈只会养出狼子野心,你和那个凡人的命运早已向你昭示此理。你被他们欺骗利用了一次又一次,难道还不能认清人贪得无厌的本质吗?”
*
墨玉手中弧弓变作双锏,三人连番缠斗了数个回合。宁绥一改原先无功无过的保守打法,每一剑都直抵要害。
如果追求速胜,弓箭是必定要比刀剑快的。以宁绥和邓若淳两个凡人的身法,很难躲过一簇簇的飞箭。
宁绥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墨玉的挑衅就是为了拖住他们。如果他猜得没错,溯光应该就在阵眼的附近。如果夷微听信了他们的鬼话,被自己的“死讯”所影响,那就真的完了。
他能够料到夷微的处境:阵外进攻不断,心防又破,为防钩皇破印出世只能用肉身困住祂。最坏的情况是,他们要面对的很可能不仅仅是一团怨念,而是被怨念控制,大开杀戒的怒目明尊。
要知道,至今他们都未曾见识过夷微真正的实力。
宁绥心中愤恨顿生,一手成剑指,将真炁聚于昭暝剑锋之上。邓若淳在侧吸引墨玉,他便趁此机会闪至墨玉身后,将昭暝推入她胸膛——
一记蓝色光芒凭空飞来,破解了昭暝的攻势。宁绥一惊,剑意却未消,仍将墨玉击出数米开外。她抚着胸口瘫坐在地,又连滚带爬地躲到溯光背后。
“小子,还差得远。”
看得出来,方才溯光与夷微也经历了一场恶战,他身上沾染着斑斑血迹,新长出来的角又一次被掰断了。也许是急于护阵,夷微并没有来得及对他下杀手。
“哥,我们快走。”宁绥拉起邓若淳,“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现在去找夷微还来得及。”
“把你身体里的九凤神识抽离出来,我们自然会放你走。”有了兄长的庇护,墨玉的言语变得愈发狂妄,“不,是可能会放你走。”
“你休想!”宁绥怒斥。
“大白天的,醒一醒,别做梦了。你们连吾主的窥世之眼都研究不明白,还想抢祂的神识?”
祈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峙,两位傩使安顿好了山民后放心不下,便来寻找他们。他将九凤的玉眼抛给宁绥:“去吧,也许用得上。”
但宁绥只是带着邓若淳撤到了一处相对安全的空地便停住了脚步。他知道,以他们的速度,很可能赶不到阵眼,夷微的意志力便已经承受不住怨念的侵蚀了。他又一次祭出昭暝剑,轻声说:
“得先告诉他,我还活着。”
邓若淳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直接引天雷落入阵眼,一来以这种方式安抚夷微,二来也能与怨念相抵消。
“可是我们只有两把剑,虽然也能做到,但是很难,威力也一定不比三剑齐出。”
宁绥心意已决:“嘉禾是个聪明孩子,她会明白的。”
二人以剑指画下五雷符,金光四散开去,融入无边山野。宁绥犹嫌不足,手掌划过昭暝锋刃,道道血流顺着剑身淌下。
他要用自己的血喂养这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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