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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习惯了农耕的人们来说,土地在哪儿,他们就在哪儿。哪怕没有十二刀兵阵的禁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还是终生都不会背井离乡。
即便身处阵眼无法动弹,重明依靠神识,还是可以感知到洞窟外的景象。他本以为那些人们会停留在过去的伤痛中走不出来,就像他一样,却未曾想,他们倒很会苦中作乐。孩童们会在峰底追闹嬉戏,直至长大成人;年轻的男女时常会来朝他所在的方向,在神明的见证下定情;风烛残年的老人会拄着拐杖,坐在角落里,同他细说自己平淡却完满的人生。
他有时也会觉得,这样也很好。至少在昆仑山,大家惧他、厌他,却好像从来没人如此需要他。
而终年劳作的人们会在固定的日子里,换上自己最为华美的衣裳,陆陆续续来到阵眼洞窟外的山峰,围坐成一圈,点上篝火欢笑歌舞,谓之“镇蠡节”。重明就那样含笑望着他们,苦闷似乎也因此消减了许多。
族内的祭司将一盏米浆祭洒在阵眼前,满怀希冀地将人们的心愿传达给他。
“怒目明尊,我们的家园,也该有个自己的名字了。”
的确,在这里扎根这么久,他们还没给脚下的土地取个有意义的名字。重明自认是个武将,算不上有文采,但既然大家开口了,他也不好推辞。
他垂眼思索了许久,久到祭司和百姓们都差点以为是言语有失惹怒了他,他才展眉道:
“就叫……蠡罗山吧。”
第67章夜奔该醒来了,宁绥。
重明也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长久的混沌后,迷蒙的识海中渐渐涌入一丝光线。
起初,那光线只是隐约的闪烁,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发明亮和坚定,如同一束箭矢,穿透了重重迷雾,直射入识海的最深处。随着光线的增强,周围的黑暗开始退却,细碎的声音和模糊的景象逐渐在他的感知中成形。
他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每一次尝试极其艰难。终于,最后一次几乎耗尽全身力气的挣扎后,他的眼帘缓缓开启,一缕温柔的光线穿透眼帘的缝隙,刺痛而又温暖地洒在他的脸上。
还是那个熟悉的,冰冷的阵眼。
重明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但躯壳里钻心的剧痛不住地告诫他,在四千年前的天雷后,他又一次受了波及心脉的重伤。
想到这儿,他警觉地查看一番周围的环境,却没发现什么危险的异常,只瞥见了一个人形的影子。
那是一个穿着打扮都相当奇怪的年轻人,脸上还挂着两个奇怪的黑色圆框。年轻人满身都是伤,斜靠在阵眼的角落里,鼻腔里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杂乱的枯藤覆盖在他身上,如果不是他一直在无意识地抓挠着空气,还真是很难发现他。
还没死,但也命不久矣了。
重明暂时不想追究他是怎么闯进阵眼的,比起审问和惩戒,可能救活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才是当务之急。重明神识一动,一点红色的流光离开肉身,灌注进年轻人的躯壳中。不多时,那年轻人全身一震,缓缓睁开眼睛。
此人第一眼就瞄住了半跪在阵眼里的重明,眼中从迷茫渐渐变为惊愕:
“你、你是……”
“无相尼”,这个词忽地浮现在重明的脑海,像一条鱼线,牵引出了更多的记忆。在他陷入昏迷,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识的那些年月里,他的子民们都用这个词来称呼他,意思是“无形的鬼怪”。
重明固然痛心,可身负重伤,他连向外传递消息都做不到。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开口时却没有吐出这个贬称,而是小心翼翼道:
“你不会就是云弥说的‘怒目明尊’吧?”
“……是我。”重明微微颔首,又不解问,“不过,云弥是何人?”
“云弥是山中的少祭司,她的父亲云权是族长。”年轻人急忙向他介绍,“我意外发现他们用活人献祭,被他们追杀,是云弥告诉我逃进达兰神殿寻求庇护。”
“活人献祭”这件事,重明这些年微弱的神识还是有所感知的,虽有意阻拦,但收效甚微。他和这个年轻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着,竟然渐渐熟稔起来。年轻人倒也不惧怕他,踌躇了一会儿,请求道:
“怒目明尊……你、你能带我出去吗?逃出蠡罗山,我想回家……”
“你不是蠡罗山人?”重明大为惊异,“你怎么闯进来的?”
年轻人将前因后果都娓娓道来。重明注意到,这个年轻人虽然遍体鳞伤,衣服也破破烂烂的,言谈间的风度和底蕴却远超山民,如果要找个与之相似的人,大概也只有已经逝去的归诩了。
这让他对这个年轻人来了兴趣,有意无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我、我叫韩士诚,是望海市人,是来这里支教的。”
“望海市?”这个地名之于重明实在陌生,但他也很清楚,四千年的时光里,山外一定改天换地了。这个名叫韩士诚的年轻人当然不能在此久留,可是自己肉身压阵,不可妄动。
年轻人眼中惊恐更盛:“我不敢一个人出去,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就死定了。”
其实,重明也想出去查看一番,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在作祟。他抬眼凝视着韩士诚,良久才沉声道:
“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韩士诚配合地手脚并用爬到他面前,更为耀目的光焰从肉身中升腾而起,又猛地汇入韩士诚体内,那是重明的神识。
“我可以带你离开大山,但我需要借你的躯壳一用。”
爬出阵眼时已是深夜,重明从十二刀兵阵中带走了自己最常用的武器焚枝,按照自己的记忆驱策韩士诚的躯壳摸索下山。这副身躯和自己的神识伤得都不轻,他走得跌跌撞撞,一直到天明才终于来到了蠡罗山外沿。
他借着占据韩士诚躯壳的时机,稍稍读取了些许这个年轻人的记忆,顿时发觉人世的变化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大,同时也获悉,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里,蠡的怨念已经散播到了外界,就是那个叫做望海市的地方,
他顾不得韩士诚的身体能否承受,星夜兼程地赶去望海市,只用双脚奔走,一刻都不敢停歇。一是因为事态紧急,二是他也有些恐惧被幕后黑手发觉踪迹,敌在暗我在明,他还不能暴露。一路上也偶然遭遇些野兽妖鬼,识趣的会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不识趣的则变作了焚枝的磨枪石。
如风中残烛一般虚弱的灵和肉已经受不住如此之大的损耗,重明踉踉跄跄地来到一处房屋前,此处灵力相对丰盈,能助他快些恢复。
屋内的人身着一袭灰蓝色布袍,正倚在一个藤椅上,用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听着曲:
“……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韩士诚的记忆告诉他,这种装扮的人叫做道士,那个小盒叫收音机。他走到门前,踯躅着,不知要不要敲门求助。那小曲继续唱道: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
正当重明放下手,回身欲走时,屋内的道士从窗口发觉了他,眉头一皱,蛮横地驱逐道:
“你是什么人啊!快走快走!别逼我赶你!”
倘若道士装作没看见他,抑或是讲清此处不可留宿,重明都会识相地自行离开。可偏偏他这一句话激怒了重明一向傲气的性子,重明抬腿便踹开了道观的门,径自闯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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