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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怕是受够方向了。”乐毅笑道。
“哦?”武灵王盯住他。
“大王真正受够的当是中山人,不是楼烦人。不过,在毅眼里,大王若得楼烦,就得中山了。”
“为何?”
“楼烦出好马呀。”乐毅指向草场上往来奔驰的骑卒,“若无好马,大王的这些骑卒岂不是白练了?”
武灵王倒吸一口冷气,盯住乐毅:“乐毅,你年齿几何?”
“虚度一十七春秋。”
“想不想跟从寡人,灭掉你的中山?”
“敢问大王,是灭中山的宗庙呢,还是灭中山人?”
“当然是中山的宗庙了。”武灵王笑道,“没有中山人,寡人得来中山又有何用?”
“臣之先祖已从先魏王灭过一次中山庙祠,乐毅不才,若是大王不弃,许毅从大王再灭一次,亦为毅之幸运。”
“哈哈哈哈!”武灵王大笑几声,“不弃不弃,寡人求贤若渴,遇到大贤,怎么能肯弃呢?”略一思忖,“乐毅,你这就去楼烦,为寡人购置良马。所需物什,无论多少,皆由寡人配给。”
“毅受命!”
“记住,购马是虚,探底为实。楼烦人惧的是赵人,你是中山人,他们非但不会设防,还会将你视为盟友。”
“毅明白。”乐毅略顿,看向武灵王,“毅有一疑,不吐不快。”
“你讲。”
“大王有此草场,在此训练骑射就是,缘何严防如此,凡入此地者一概活靶?”
“这个,”武灵王略略一顿,“想是他们担心泄密吧,尤其是对你们中山人。”
“大王大可不必为此忧心。”乐毅应道,“骑射非新技,胡人皆行之。中山人本为胡人,大多熟悉此技,毅自幼即习骑射,十二岁时,就可于马上百步穿物。只是中山人久居平原,习惯于农耕了,这才用车。”
武灵王深吸一气。
“毅以为,”乐毅盯住他,“大王非但不必保密,反倒要大张旗鼓,举国行胡服骑射,使赵人皆穿胡服,皆习骑射,一如胡人。”
武灵王再次深吸一气。
“大王若此,一可结好胡人,二可后继有人,从而不必这等煞费苦心地秘密集训。”乐毅指向外面,“大王若行大业,仅凭这些勇士是不够的,而仅凭这块草地,也是训不出大量骑卒的。反之,国人皆穿胡服,皆行骑射,大王自然就不愁骑士,驰聘于天下了。”
武灵王如见先贤,起身,朝乐毅行个鞠躬大礼。
接后数日,武灵王反复思虑,决心下定,使肥义悉心安排乐毅赴楼烦一事,让乐毅遇事直接与肥义对接。
一切备妥,武灵王亲送乐毅至飞狐峪道,在绝壁下置酒饯行。
别过乐毅,武灵王一行沿峡道向南,一路驰至涞源邑。
涞源即涞水之源。这儿位于太行山腹地,四面环山,中间现出一块盆地,方70里,约等于现今周王室的实控地,堪称天赐。盆地四周之水汇入盆底,成为涞水之源,向东北方向穿越高山峡谷,绝尘而去。
武灵王此行,飞狐草场倒在其次,巡视涞源邑才是真章。
涞源邑位于涞源盆地的正中,涞水在城邑的西、南、东三个方向打了个几字形的弯,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堪称易守难攻之城。赵人是在冬日涞水封冻之时四面围攻而破城的。赵人吃准中山兵马将于冬至日换防,遂赶在三千老兵将走未走、三千新卒将至未至的三天黄金档期,于黎明前发动突袭。待人心思动的中山守卒发觉敌情时,赵人已经兵临城头。
即使这样,赵人仍旧付出伤亡逾五千的代价。
武灵王之所以不顾一切地攻占此邑,是因其牢牢地卡在北太行的腹心。经由此邑,向西可经由唐水,抵达灵丘邑,向北可经由飞狐道,直抵代王城。更重要的是,由此邑向东北,沿涞水河谷至紫荆岭,燕人在此设立一关,称紫荆关,穿过紫荆关沿北易水河谷,就可直达燕国下都武阳;由此邑向南,沿唐水河谷穿越一座大山,远古称作桓山,中山人在此亦设立一关,称作“鸱之塞”;鸱即鹞鹰,鸱之塞就是连鹞鹰也不敢过的塞了,由此可见此塞的凶险;越过此塞,旅人若是继续沿唐水南下,就可直抵中山国的两大战略要邑,中人城与左人城。
居中而制四径,达三国,涞源邑的战略地位可见重要,是以复国之后的中山人代代视其为命穴,常年派驻六千以上的锐卒予以镇守。当年魏人乐羊就是在得到涞源邑之后,又破了鸱之塞,围困中人城与左人城而最终制服中山人的。今朝赵人再破涞源邑,实让中山人受惊不轻,中山王旋即调动重兵,严守鸱之塞,防止赵人进一步南犯。
武灵王却没有南犯,而是见好就收,一边结好燕人,与紫荆关沟通边贸,一边于唐水河谷择地设关,严密盘查往来的中山人,同时在涞源邑建制设吏,坚固城墙,囤积辎重,使骁将牛赞引重兵镇守。
在牛赞引领下,武灵王、肥义巡视一圈防御,回到守府。
武灵王在主席坐了,讲评几句防御布置,朝牛赞竖个拇指,转向肥义:“听说此地原为你家祖上所居,后来被中山人占据了,可有此事?”
“唉,”肥义长叹一声,“往事不堪回首!”
“说说,寡人还不知呢!”
“自商汤时起,我们肥氏一脉就住在这块大山腹地,耕作狩猎,天下治时,就以四径沟通往来,天下乱时,就把关守隘,自成一统。及至三百年前,白狄人受晋人所迫,东迁避难,向先祖借道。先祖看在对方情势窘迫的份上,借道于白狄,岂料白狄忘恩负义,借道之时,非但喧宾夺主,后来竟然使出毒计,将先祖囚禁,用武力将我族人徙至井陉之外,与另一族人,鼓氏,杂居于一起,将此宝地据为己有。我先祖抗不过白狄,只得忍气吞声。又过百年,晋人东犯,白狄人利用晋人之手将我肥、鼓二氏全部灭祠。但晋人也并没有放过白狄人,将其所住的中人城、左人城尽皆破了。之后,白狄人醒悟过来,趁晋人内争,将晋人逐走,立中山国,再后就是现在了!”肥义止住话头,显然不想更多地讲其族史。
“看来,”武灵王颇是感慨,“得此地者,可立于不败;失此地者,必受制于人。”转向牛赞,“牛将军,寡人能否立于不败,可就着落在你身上喽!”
“末将肝脑涂地,誓与此地共存亡!”牛赞握拳。
“前日在草场,”武灵王看向远方,“少年乐毅讲到一事,颇中寡人心事。寡人今朝说给二位,甚想听听你们的声音。”
“可是胡服骑射?”肥义问道。
“正是。”武灵王接道,“乐毅讲得甚是,骑射非新技,胡人皆行之。乐毅出策,不是在此高山草原密练骑射,而是大张旗鼓,举国穿胡服,行骑射。寡人连想数日,越想越觉得妙,越想越睡不着啊。”
“敢问大王,因何睡不着?”肥义再问。
“因为世俗。”武灵王面现忧色,“古人云,‘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知之虑者,必披庶人之恐’。如果寡人使赵人皆穿胡服,行骑射,他们会是怎么个议论呢?”
“王上,”肥义拱手,“臣闻之,疑事无功,疑行无名。自古迄今,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昔日舜帝歌舞于有苗之乡,禹帝裸身于无衣之国,并不是因为他们想要放纵情欲,是先要入乡随俗,而后施以教化之功。愚者往往在事情做成时仍旧懵懂,智者总是在事情未萌时就已感知。我王既然有意推行胡服,就可放胆行之,这有什么好疑虑的呢?”
“唉,”武灵王叹道,“寡人不是疑虑胡服,是怕天下人耻笑啊。常言道,‘狂夫之乐,知者哀焉;愚者之笑,贤者戚焉’。如果国人真的能够听从我言,皆穿胡服,那么,于赵而言,胡服所建之功真就是难以预料的了!”握拳,“假若真有那么一天,赵人能以骑射之术慑服北方的广袤胡地,拔掉中山这个心腹大患,纵使天下人尽皆笑我,寡人复何憾哉?”
武灵王定下胡服长策,兴致勃勃地离开涞源,沿涞水河谷朝东北方向进发,越过紫荆关,进入燕国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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