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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石天一的情况还算好的,他多根肋骨粉碎性骨折,白布揭开时,能够很明显地看见遗体上胸腔的塌陷。
他在到医院之前就已经停止了呼吸,因此没人给他换衣服,断掉的肋骨刺穿肺部,血沫从他的鼻腔和口腔溢出来,这会儿已经结块了,暗红色的,挂在脸上,配上一身的破衣烂衫,看着真像是从死人堆里刨回来的。
“死者家属?”医院的医生看了秦郁棠和唐乐橙一眼,轻声问:“谁是?”
“我。”乐橙有气无力地举了下手,她除了进来时看了一眼石天一,其他时间都拒绝把视线朝向那个方向。
“妻子?”
“是我。”乐橙红着眼圈点头,秦郁棠不知为何被这两个字戳中泪点,一扭头哭了,无声地抹了把眼泪。
“死亡时间是1月28号下午8点03分,死因窒息……节哀。”
乐橙认真听完了这番陈述,表情严肃得好像是国防部长在收听政治新闻,其实对方说的字一个也没进脑子,她盯着医用口罩上一鼓一鼓的布料,幻想有张嘴在口罩后一张一合。
假的吧?就凭他上下嘴皮一碰石天一就出车祸死了?怎么可能!
做梦吧?怎么会做这么糟糕的梦,真不吉利。
唐乐橙蹙起眉头,内心已经对这场戏很不耐烦了,听完还是礼貌地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人在极度痛苦时,大脑会自动建立起防御机制,用幻想来隔绝现实——往往是因为现实的痛苦已经濒临极限,无法再增加一厘。
医生大概猜出了唐乐橙现在的状态,表情凝重地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一边还能哭出来的秦郁棠,嘱咐道:“太平间那边一会儿过来拉人,可以陪同但是不能跟进去。”
“好。”
“节哀。”
“好。”
秦郁棠除了“好”,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医生叹口气,又去忙其他的活儿了,生老病死,在医院里常见,但这么年轻的小夫妻阴阳两隔,仍旧还是令人低落。
“要再看看吗?”秦郁棠走到床边,转头看了眼墙边贴着墙根站的唐乐橙。
“不看。”唐乐橙坚定地摇头,视线不知道怎么走的,完全没碰到一丁点儿床上躺着的遗体,她手握成拳,不停地敲着身后的墙,上下左右看了看,没找到钟,心底还有些小开心:没钟就好,有钟多不吉利。
“几点了?”她问秦郁棠。这梦不好,怎么还不醒呢?
“11点24。”秦郁棠话音刚落,太平间的人来了,她往身后退了几步,和袖手旁观的唐乐橙对视几秒,乐橙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这屋子里有一堆人出现,即将带走一具遗体似的,还冲她挤了个瘆人的笑容。
核对完信息之后,外包的太平间工作人员就要拉着车出去,车轱辘很稳定,地板也平整,拉起来几乎没声音,屋子在这一刻陷入了恐怖的安静中。
唐乐橙忽然不看秦郁棠了,她猛地扭头,视线粘在那张血淋淋的床单上,车轱辘从她脚边滚过,她目光也就一直跟随着,直到对方快把车推出去了,她才如梦初醒般,一个箭步冲上去,破了音说:“等一下!”
秦郁棠眼见她冲上去掀开了白布侧边的一角,露出一节毫无生气的手臂,靠近手腕的地方系了根红绳,和唐乐橙手腕上是同款。
不是梦,死的也不是别人——唐乐橙双腿一软,面朝遗体跪了下去。
秦郁棠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否则她就要倒在地上而不是自己怀里。
又是几句“节哀”,工作人员拉着车走了,秦郁棠单膝跪地,把唐乐橙搂在怀里,一秒、两秒……她开始觉得不对劲,唐乐橙好像没有在呼吸,她拍了拍对方的背轻声道:“橙子、橙子!”
这个远古时期的称呼拉回了唐乐橙的一缕魂魄,秦郁棠感到怀里的人开始大口呼吸了,每一口都比上一口更用力,很快,从她怀里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现在想想,很难记起最初那十几个小时自己是怎么度过的,秦郁棠竭尽全力地安抚崩溃的唐乐橙,眼前不断闪现石天一血淋淋躺在床上的画面——其实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会过去的”。
甚至,她联想到多年前秦利民的离世,会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命中有灾星,害了这原本幸福平凡的一家人。
唐乐橙因为惊厥住院休息,她跑前跑后帮忙,石天一的父母从老家赶来,老俩口见到浑身是血的儿子,那场面是秦郁棠一回想就要掉眼泪的,沉默坚忍的父亲无声恸哭,自己拉也拉不起来,精明强干的母亲大闹医院,说什么也要一个交代,可真等坐下来,问她诉求是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说自己这辈子活到头了。
秦郁棠紧跟着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手机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没停过,石天一家里来了不少人,唐乐橙家里也来了不少,这些人里怎么也能寻出两三个顶事儿的,秦郁棠作为外人,自觉退出。
这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早餐高峰期都过了,俩人的许多亲戚连夜赶来,都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秦郁棠自己吃不下去,从便利店买了两大袋面包上来分给他们。
有长辈、有小辈,也有几位平辈,奇怪的是,没一个人认出她是谁。
秦郁棠说一口流利又标准的普通话,和这些人寥寥片语的沟通里,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彻底底离开了家乡,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都与她相见不相识了。
人生海海,她无岸可泊。
分完了早餐,秦郁棠在走廊上找了个空座儿坐下,她想等唐乐橙醒来再好好开导开导她,但首先,她得说服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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