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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泪顺着方绍伦的前额滑落到唇角。
方绍伦完全地清醒,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
梦中的记忆十分模糊,似乎或冷或热间,树枝一样的藤蔓紧紧地缠绕着他。神思恍惚里,有人钳着他的下颌,将苦涩的药汁、温水、参汤哺度到他的嘴里……
糊着宣纸的移门向两边拉开,和夫端着小方桌进来,食案上摆着清淡精致的食物,散发着阵阵香气。
方绍伦转身向里。和夫并未多劝,片刻后,伏地顿首,将食案撤了下去。
第二次来的是幺娘,她将粥碗捧到布団前,用东瀛语低声道,“您好歹用一些吧,大夫说失了血气要多多进补,您这样身体会受不住的……”
方绍伦不为所动,哀莫大于心死,又何惧肉身的消亡?
他回首这短暂的一生,似乎得尽了上天的偏爱,却不断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
那个仲夏,他将温柔可亲的师姐带回了家,彷佛拉开了一切悲剧的序幕。他爹、芳籍都是被他牵累,甚至袁闵礼和丁佩瑜也是他间接造成的因果。如今张三更是因为他……
他将头埋入被褥间,让一切都随我一起烂掉、臭掉、死掉吧!
三天后,移门再次打开,一个窈窕的身影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她屈膝在布団旁跽坐下来,轻拍着被褥,低声道,“大少爷,是我。”
方绍伦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缓缓从被褥里伸出头,定睛细看,竟然真的是柳宁!他的眼眸似被点亮,怔怔看着她。
柳宁看着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庞,眼圈瞬间红了,用手帕捂着嘴,哽咽道,“大少爷,你……”
她在玉楼东的包厢里第一次看见方绍伦,留洋归来的大少爷长身玉立、意气风发,胡启山撺掇着让她跟他喝个交杯,他茫然的神情里带着点天真,让人忍不住想要逗逗他……如今这副样子,却是委实的让人心疼了。
她擦干眼泪,瞄一眼薄薄的障子门,用西南官话疾声道,“大少爷,三哥没有死,灵波带了药去得及时。”她在月城开过书寓,自然会说这种方言。
赵文抵达沪城后,曼德勒发来的电报也跟着送到了伍公馆。一个简短的“安”字让赵文和柳宁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方绍伦怔怔看着她,长睫扑闪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被褥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尖颤抖着,柳宁忙一把握住,低声道,“是真的。我接到你让那个东瀛姑娘送来的口讯,就派了人守在伍公馆。”
长柳公寓是信息中转站,但与印缅远隔重洋,要打听张定坤的消息,自然是伍公馆更为快捷。
“三哥要养伤,派了赵文来接你,大少爷,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赵文离开曼德勒的时候,张定坤还没清醒,柳宁为了宽方绍伦的心,姑且这么一说。
“不过这座宅子守卫森严,赵文联合漕帮的弟兄们几番试探都进不来。”柳宁柳眉轻皱,咬唇道,“白小姐说她会为你创造一个离开这座宅子的机会,你要耐心等候。”
“白……小姐?”方绍伦开口,声音嘶哑低沉,那块瓷片划伤了他的喉管。
“是,”柳宁点头,“她主动约我相见,敌友难辨,但至少‘驱除鞑虏’这一点是一致的。”
柳宁警觉地查看着四周的动静,她好不容易求得允许来探望方绍伦,并不单为通风报信。
“大少爷……”她嗫嚅道,“我有事求你……”
她小心地睨着墙壁上的阴影,俯在布団边低声道,“你回月城,大概听袁二爷说了据点的事?”
袁闵礼?方绍伦愣了愣,旋即又了然,两边下注向来是袁闵礼的风格。
“……远不止这一处据点,据说据点的分布是有一张图纸的。”时间有限,她言简意赅,“只有提前掌握动态,才能打乱他们的野心和计划。大少爷,这张图纸……多半在三岛春明手里……”
柳宁的心情十分复杂。她虽然志向远大,却从不愿意将家人牵扯进来,极少向张定坤和灵波谈及组织上的事情。
获悉这张图纸的存在后,她也没有想过要找方绍伦。“可我们派了不少暗哨接近三岛春明,都没能成功获得这方面的讯息。包括青松……”
“青……松?”方绍伦讶异地睁大眼睛。
柳宁点点头。大少爷因为大宝、小宝而受三岛春明胁迫的事情她辗转听青松说了,虽然目标一致但彼此之间的联络不算紧密,与任务无关的消息会滞后许久。
想到她哥一直以为大少爷变了心,如果知道这番内情,还不晓得要怎么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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