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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方颖珊哪里听得进去,泪流满面的嘶吼踢打,张定坤几乎是半搂着把她推进了一旁的休息室。
“颖珊,你冷静点,冷静点……”他极力安抚着她的情绪,“这是医院,你这样不利于病人休养。”
等她逐渐安静下来,他松开她肩膀,沉声道,“颖珊,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打要骂,我绝无二话。你不要去为难绍伦。”
方颖珊抬起一双泪眼,凝视着他,“定坤,你到底有没有……”剩下三个字她说不出口,却是她已嫁为人妇都放不下的执念。
华国人大抵如此,再恶毒、伤人的话都能脱口而出,但只要言及爱,总多一分忸怩。
少时她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他只是个半道捡来的长随,却偏偏不把她放在眼里,一脸的桀骜不驯。最开始她只想磨掉他的傲气,等他长成翩翩少年郎,慢慢显露出伶俐与才干,对谁都端着一张圆滑的笑脸。她便觉得岁月里那些带着真诚的傲慢,是为了吸引她的手段。
她第一次按家里的安排与宋家订亲的时候,隐约意识到了心底对他的异样。他那时已在父亲身边崭露头角,经常出入方府。她特意在一个黄昏,等在他必经的路口,六月的桔梗花送来清淡的香气,她折一支拿在手中轻嗅。
看着那抹高大的身影施施然由远及近,漫不经心地向她行礼,“大小姐。”
原本想好的说辞一句也说不出口,看他要走,无端蹦出一句,“我要订亲了。”她确信他愣了一下才说出那句“恭喜你”。
男女思维不在一个波段上,张定坤是讶异于她突然向他言及亲事,大小姐却觉得那番停顿是他难言的情意。他那时的确配不上她,她是方家的掌上明珠,不是他一个流民出身的帮佣能肖想的……
方颖珊一番情思旖旎,张定坤自然一无所知。他对这位架子十足的大小姐向来敬谢不敏,同为富家子女,她的心性比他家大少爷差得实在太远。他也理解不了女人的脑回路,就像眼下这当口,她竟然还有心思问这个?!
但他也知道,这本就是他惹出来的祸端,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清楚呢?
“对不起,颖珊,我对你从来没有别的想法,一丝一毫都没有。”张定坤的神情并无愧疚,只有烦难,“我没办法让绍伦从东瀛回来,的确利用了你。对不起。”
方颖珊一颗心沉入谷底。七月炎夏,她却像置身冰窖。
恍惚里,是五六岁时去二姨娘的房里玩,亲耳听到她爹,对着怀里抱着奶娃娃的二姨娘说,“沁芳,周氏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是我心爱之人……”
她那时既懵懂又早慧,总觉得这是一句伤人心的话,却又耐不住告诉她娘。从那之后,她娘本来就不好的身子越发孱弱了……那凄婉的表情和潸然而下的泪珠,在十几年后重又回到她的脑海里。
原来这句话蕴含的意思,杀伤力是如此的巨大。
她怔愣了片刻,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水渍,“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们。”
说完这一句,她扬起高傲的头颅,转身走出了休息室。
张定坤跟在她身后,一出门,赵文心急如焚地扑了过来,手上攥着一份报纸,“三爷,三爷……”他声音里透着点慌乱。
赵文不比赵武,作为双胞胎的哥哥,他向来要沉稳些。张定坤皱眉,一把扯过报纸,《今日快讯》的发行量远不如《沪报》,但它专注于街头巷尾杂闻笑谈,在八卦爱好的人群中很有市场。
只见头版头条赫然一行大字:“沪上风云豪门秘辛”,其下一行小字,“疑似恋情曝光引纷争”,旁边配了一张照片,正是几人簇拥着方学群入院的场景。
张定坤个子高大引人注目,方绍伦只拍到一个背影,但两人穿着同款睡衣,即使黑白照片也能窥见端倪。
张三爷本就是沪上知名人物,方家又是西南豪商,这种豪门恩怨是民众最感兴趣的了。虽然不知事由端的,但医院是公众场所,到处是支愣着的耳朵,顺着揣摩总能挨上点边。
张定坤看向方绍伦,见他仍是木木登登地呆坐在病床前,他唤过赵文,低声吩咐,“守着大少爷,不要让他接触到任何报纸。”
他急匆匆走出病房,先到约翰逊办公室,房门关上,也不知怎么交涉的,半个小时后他走出来,约翰逊随即召开了医护紧急会议,严禁医护人员向外透露VIP病房病人的任何情况。
等他踏下医院的台阶,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身影从对街奔了过来,韩文君抓着他手臂,满面焦急,“三哥,我打电话到你公寓一直没人接,猜你可能在这。”
他是个一脸正气的青年,眉目之间充斥着凛然之色,“《沪报》和《申城新报》我拦住了,但这个《今日快讯》向来认钱不认人……”
事关张定坤,要是一般新闻也就算了,事关恋情,而且意指同性,即使联系不上本人,他也自作主张先压下来再说。
毕竟他跟张三爷不是普通的交情,他事母至孝,三爷不但在他母亲病重之时解他困厄,后来又屡次帮扶,他母亲病逝三爷披麻戴孝陪他守灵,把他当亲兄弟。
张定坤松了口气,拍着韩文君肩膀,“文君,此番要不是你,这篓子就捅大了。”
韩文君也跟着缓了面色,又皱起眉,“可这事终究还是……”他不问这事的真假和底细,好兄弟就是无条件站在你这边,何况感情事,三爷如果想说自然会说。
“文君,你得帮帮我。”张定坤沉吟道,“我一直想筹办一家善堂,如今时机已经成熟,想请你做个专访报道。不过这个措辞……”
他的确打算花这笔钱,他是吃过苦的人,回馈社会是应有之义,不过此前并无借机出风头的想法,每年的捐资都是直接拨款给相关部门,如今却是不得不拿出来作文章了。
第二天《沪报》的社会版亦是头条,主编亲自攥笔发了一篇《办善堂频频受阻受刺激富商入院》,报道了西南豪商欲在沪城开办善堂为民造福,却因冗繁的官僚机制四处受阻。
要说当今有什么事比桃色新闻更博人眼球?只有时局与钱权。
沪城作为比肩北平的大城,除了官方慈善机构,民间慈善组织也不算少,但涉及到各大家族资金的流向与变质,向来为民众所瞩目。
各家慈善组织不管是为了募集资金还是合法洗白都是手段频出,各有高招。有请电影明星宣传的,有发放福利彩票的,有自编自导唱大戏的……目的都只有一个,搞钱洗钱!
这篇报道一出,民众的目光瞬间从疑云笼罩的情事转移到了对当今局势的抨击和善堂善款的来源上。
张定坤每日奔走在民政有司和各大慈善机构,一是汲取经验,二是吸引目光,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舆论的导向,见果然没有报纸杂志深挖方学群入院的事情才算松了口气。
但他一反常态的高调操作还是引起了大少爷的怀疑,在他再三的逼问之下,赵文交出了藏起来的报纸。
方绍伦怔怔看着那则新闻,面无表情。
张定坤预备迎来一场雷霆震怒,他这几天的慌乱似乎比前面二十九年人生体会到的加起来都要多,十几岁时逃难,慌不择路,心里却没觉得害怕,那时还是个半大小子,只想着大不了一死。
可如今,他是真觉得怕了,怕老天爷将赐予的幸福全都收回去。他嗫嚅着,“绍伦,你骂我打我吧,是我没处理好……”
方绍伦却从怔愣里抬起头,伸手轻抚了一下他的面颊,“这是我应该面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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