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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已过半,天公仍未放晴。温度虽然有所回升,但积雪未化,时有飘零,令灾情蔓延,报纸披露百货公司年货销售量创成立以来新低。
对许多家庭来说,饭都吃不起,哪里还有钱办年货。
方绍伦拉到捐资的兴奋在一个星期之后荡然无存,他每日在各个街区穿梭,很清楚排队领取救济的人数并没有减少,而分发到灾民手上的食物并没有增多。
他跑赈灾局问讯,因着他拉回的善款,办事员态度很客气,“方队呀这钱怎么花我们哪里知道的呀,上头肯定有安排嚒。”
再到民政司,官大数级被直接怼回来,“各界捐资善款归上头集中调配,还得单独给你列个清单?去去,别瞎操心,到处都有窟窿要补哩。”
他回到办公室,隔壁队员休息室倒是兴高采烈,罗铁喜滋滋地嚷道,“总算发薪水了!都拖俩月了,办年货都没钱!好歹没拖到年后。”
方绍伦不靠薪水过活,倒真没留意沪政厅竟然都欠薪两个月了?
他怀揣装着薪水的信封,垂头丧气跨下大理石台阶,兜头撞上鲁胖子,瞄着他脸上神情,一把拉住他胳膊,“走走走,饭点了,街边喝两口。”
鲁胖子领着他绕到后街,找了家小饭馆,要了三斤烧刀子五斤酱牛肉。他职级不低,吃穿却不讲究。
“老弟啊,我就说你犯不着这么卖力吧?!”鲁胖子端着酒杯嗤笑他,“耷着个脸干啥?不都这么过来的?慢慢你就习惯啦,就一块啦,哎!”
他喝酒上脸,顶着个红脑袋,唾沫横飞地开骂,“都他妈一群孙子!一群吸血鬼,从上到下!从上到下!哎,我算是看透了,所以我从前边退回来啦!枪眼子对着自己家里人算怎么回事呢?拉倒吧!我可不干!就这么着混吧,兄弟,你也跟着混得啦。”
方绍伦听懂他话里含糊的意思,却无从开口,他对现下的世道,尤其前边那些事了解得着实有限,只能跟着不断碰杯痛饮。
等鲁胖子的侍从官找过来,他把喝得醉醺醺的人交过去,起身会了账,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小饭馆。
他双手插兜,漫步在冬夜街头。细碎的雪花飘落在眉梢眼角,原本有些昏沉的脑袋倒逐渐清明起来。
遥想当年东瀛受训,踌躇满志要报效家国,可如今于国无益,于家,那简直就是罪人。他扯开自嘲的嘴角,迎着寒风发出一声长啸。
街边的流莺被吓到,挥舞着手绢,“哎呀要死啦这么咋咋呼呼!”等看清楚他的面容和身段,又嬉笑着上来兜搭,“这么冷的天公子一个人?奴家给您暖暖手?”
方绍伦抬眼看去,是张年华逐渐逝去的面庞,猩红的唇脂、廉价的香水、单薄的旗袍无不诉说着一段失意的人生。
他掏出怀里的信封塞了过去,在身后惊喜地尖叫声里,转身大步离开了那个街角。
回到公寓,和夫等在楼下,“先生,您总算回来了,正要出去找您。”
“有事?”
“少主挨了鞭笞,他想见见您。”
“鞭笞?为什么?”
和夫不答,方绍伦抬步就往对街走。
即使他不说,方绍伦大概也能猜到,必然与这次募资有些关系。
和夫忙跟上去引领,二人静默地穿过庭院、甬道,直上二楼,内室温暖如春,侍女为他脱去大衣和外套。
三岛春明在移门后的布団上抬起头,轻笑道,“绍伦,你来了。”他是俯卧的姿势,身上盖着被褥,略有些窘迫地低声,“请恕我不能迎你了。”
暖意薰蒸,草木的清香在室内萦绕,压着的醉意丝丝缕缕地泛滥开来。方绍伦步伐略有些迟缓的走到布団边跽坐,俯身想要查看伤势。
春明伸出一只手挡住他的手腕,“不碍事,不必担心。”
方绍伦绕过他的阻拦,径直掀开被褥,顿时呆愣住。
药粉辛辣的气息扑面而来,半透明的宣纸隔单下是血肉模糊的一大片。他揭起隔单一角,手底下的皮肉颤动,三岛春明轻声地吸气。
这就是他帮他的代价了……方绍伦心里清楚,以东瀛和华国如今的关系,怎么会允许他以家族之名,行帮扶之实?
他不能不感到愧疚,凝视片刻,放下隔单,伸手帮他拉扯被褥,却窥见了胳膊、腰际上的旧伤痕。重重叠叠,令人触目惊心。
在学校受训的时候,三岛春明是唯一一个不会赤身裸体的人,游泳穿皮肤衣,泡温泉穿浴衣,众人都当他性格使然,绝料不到衣物掩盖的背后有这样多纵横交错的印记。
方绍伦忍不住伸手,在他肩膀的凹痕上轻抚,“春明……”
“绍伦,不要——”三岛春明将脸庞转向内侧,低声道,“不要这样怜悯地叹息,也不要这样温柔地抚摸,原本我习以为常。你这样,”他轻声叹息,“或许伤口就不那么容易好了……”
彼时方绍伦并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是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对不起,春明,拖累你了。”他盲目的热血,害他东奔西走,又挨鞭笞。
三岛春明屈肘撑起身体,一旁静默的侍女忙帮他套上寝衣,他拂手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
“绍伦,你千万不要觉得抱歉。”他略显苍白的面颊上挂着淡笑,“我并非无私之举,而是有求于你。”
“有事尽管说,你我之间不要用‘求’字。”
鼻端闻到清浅的酒意,觑一眼方绍伦面上略显茫然迟钝的神情,三岛春明深谙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低下头,“其实令我陷入迷障的,正是你和定坤兄的关系。他在晚樱居酒屋,在我面前,亲吻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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