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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晦暗的双眸又被点亮,转头问道,“你怎么见着灵波了?你回了月城还是她过来了?”
“我哪里走得开?她上个月来沪城送货,我俩找空儿见了一面。”柳宁打开包厢里头的茶几屉子,拿出一个锡铁小罐子递过去,“你给闻闻,是这个味不?”
张定坤接过细看,盒盖上赫然镌刻着“张氏龙虎膏”五个隶书体,盒底印着生产批号、日期,以及“方记药厂”的字样。
“哟,真让她捣鼓出来了?”他掀开盒盖,用指腹蘸了薄薄一层,涂抹在鼻端,细细闻嗅,片刻后点点头,“大差不差,还不够冲,估计药材的配比还得再调整一下。”
曾经驰名北地的“张氏龙虎膏”,如今只有张定坤还记得原来的气味了。当年哥仨南逃,兜里揣了几盒,逃难路上都使尽了。
“这也多亏大少爷,当时灵波道破跟你的关系,方家不肯再投资药厂,是大少爷一力承担。如今能在沪城打开销路,也是大少爷的面子……”她咬唇不语。
张定坤已经意会过来,“是那个三岛春明帮的忙?”
柳宁觑着他的面色,点点头,低声道,“方家在制药行当还是新手,沪城这些老字号原本是不肯上货的。后来东瀛商会先铺开,连东瀛名下的纱厂过节福利也发这个……”
“可如今报纸上都在抵制东瀛货……”自从签订《停战协定》后,华国与东瀛的关系愈发紧张,沪城民众不仅组织游行示威抗议,更自发抵制东瀛舶来的货品。
柳宁叹气,“有啥办法呢?大少爷名下如今只有这间药厂,养着的人都是要吃饭的。”她将从灵波那儿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灵波不知道你走水路还是走陆路回,再三叮嘱我,要是先见着你,让你一定回趟月城,她有事跟你说。”
张定坤点头,他自然要回去一趟,只是让赵文先打头阵,他看能不能想办法把大少爷哄回去。
自从上次匆匆一别,两个人就没个说话的机会。他相信只要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说,解开一些误会,找出一些端倪,事情必然有转机。
他本来就觉得大少爷对他有情,如今听柳宁一番说辞,更是笃信不已。
两人虽然生了嫌隙,但他护着他妹子,极力保留药厂,就算有从时局考虑的因素,未尝就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原本因为昨晚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种种,一颗心碎成了八瓣,此刻又被这点点滴滴的温情黏拢来。
“哥,东瀛商会往我这地界来消遣的人不少,我听他们说……三岛春明是有婚约的,而且是东瀛大族山本家的小姐,这门婚事涉及政局,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一点,当初去东瀛采购织机,张定坤便听方绍伦说过,当时还说婚事就在年底。但是年底三岛春明就来了沪城,看样子婚事推迟了。为什么推迟?难道是……为了绍伦?
张定坤心里一紧,第二天一早,就溜去了器械所。
他早打听清楚方绍伦的办公室所在,观察一番,见打扫卫生的老妪清理完后敞着办公室的门,便闪身溜了进去。他担心要是等在门口,大少爷不会让他进去。
一楼的办公室窗户隔着庭院对着马路,他躲在落地窗帘后,不时探头张望。
然而时钟滑向十点,也不见方绍伦的人影,张定坤心急如焚,担心他今天不会来。
好在十点一刻,一辆黑色小汽车驶入庭院,司机打开车门,后车厢跨出一个穿着西装披着大衣的身影。
是他的大少爷。他拂了拂衣领,施施然走近。
张定坤怔怔看着,心尖像被缝衣针刺穿。
他太了解他了,如果两人整夜的欢爱,那么第二天他走路必然是这个步态。早餐桌上他十有八九要发脾气,“……叫你悠着点不听,老子真的要被你害死!”
他爱怜地将他搂在怀里,“今儿不去算了?我帮你请假。”
“不行!”他从他怀里坐起身,“说不去就不去,你当城防队是你家开的呀?”
肆意放纵的罪证犹在眼前,他却不是那个罪魁祸首。
方绍伦慢慢踱入走廊。自从技术图纸和零配件到位,压根没人管他的考勤。可他尽量不旷工,因为这是他每天的放风时间。
他拿钥匙开了门,“啪嚓”一声随手扔在桌上。从西装口袋里摸出烟盒,随手点上一根,喷吐到一半蓦地察觉,“谁?”
锐利的目光转向窗户的位置,高大的身影缓步走出。
两人的目光对视,脑海里几乎同时闪过那一日港口送别,他在船上,他在岸上,视线交织,爱意流转。可如今……
方绍伦背过身,“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十分冷淡,“谁放你进来的?”
张定坤走近两步,在他侧目的逼视下停下步伐,“大少爷……”他换了多年前的旧称,声音里有一丝颤抖,“我想知道你好不好,”他带着祈求的口吻,“告诉我,你好吗?你……欢喜吗?”
方绍伦的脊背不自觉地微颤,他闭了闭眼睛,“欢喜?我怎么可能欢喜?”他冷声道,“我爹尸骨未寒……你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知道张定坤回了沪城,伍爷打电话到办公室邀请他吃晚饭。可他如何能够再毫无芥蒂地跟他同桌对坐?
他也不认为张三还会想跟他见面。他爹的死,张三必然是有愧疚的。而他的不忠,张三是亲眼目睹的,不可能不气恼。
愧疚和愤怒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道还不够划下一条拒不见面的鸿沟吗?
做什么又要跑过来问他好不好,欢不欢喜?这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情。
方绍伦冷下心肠,始终背转身不看他,“我叫你走。”
“绍伦,我在曼德勒买了个庄园,不是租的,是买的。有大片的草场,可以纵情地跑马。客厅里有一台钢琴,是从伦敦运过来的……”
“怎么?是要炫耀如今的财力?要我说恭喜吗?”
“不,我是想告诉你,”张定坤低声道,“如果你愿意,都是你的,你随时可以入住。”
“哼!”方绍伦彷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侧转身,用愤恨的目光睨了他一眼,“时至今日,难道我还能跟着你去印缅……”
“不是跟,是你自己。”张定坤疾声道,“我一年四季都在矿上,我还有别的住处,我可以一点都不来打扰你!”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想法,只要他的大少爷安稳地、欢喜地生活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他能不能再走近已不那么要紧。
他回到曼德勒半年,终于参透了这一点。
院墙上看到的那一幕的确刺痛了他,即使到昨晚,看到他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也始终让他痛苦。可如果这是大少爷想要的……真是他想要的,那么,他应该给予祝福。
爱是成全,是放手,是只要你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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