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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卿点开手机,快六点了。她起床拉开遮光窗幔,身体藏在半透光的棉麻帘子后,探头往楼下花园看。
司然穿着件白色连帽卫衣,蹲在花坛里捯饬他的向日葵。一片瓷实白云飘过,光影暗了,接着倏尔亮起来。他侧过身,回头往后上方二楼的落地窗看。
乔卿吃上一惊,连忙缩了扒着窗帘的手,身子匿回墙角。
他生得出众,唇色很淡,瞳孔墨黑,一张脸也禁得起刺目阳光的当头照射。原本赏心悦目的一张脸,转向二楼她卧室的方向时,渐渐覆上了憎恨。
那神情让乔卿回想起来,他们头一次见面,司然已经恨上她了。
那是十四年前,乔卿十六岁。
父亲去世之后,乔卿被托付给了父亲的旧友,冯安,一个在y城做酒店生意的富商。
乔卿脑海里对冯安的记忆很模糊。他有钱,大部分时间顶着一身纯白的行头,白色的西装和长裤、白色的手套、白色的腕表、白色的宽檐帽。他似乎很喜欢打高尔夫,不是在全球各地出差,就是在酒店的高尔夫球场。
父亲死后,留给乔卿一小笔遗产,但一道而来的还有不少债务。冯安摆平了这些后,鲜少关心乔卿的生活。只有偶尔学校或是医院需要监护人签字的时候,冯安对于乔卿来讲才是个有样貌有音色的活人。
后来不知是不是为了尽到监护人的义务,高中的几个寒暑假,冯安时不时把乔卿叫到身边,随他去见一些无足轻重的合作人,走一些香槟彩带的庆祝会。
那大约是冯安生意做得最好的几年,和一家有着一百五十多年历史的国际酒店集团谈合作。他身边总是围绕着各色各样的五官,或风尘,或脱俗,或奴颜,或清高,利来人往,一个个都是人精。
乔卿那时候十五六岁,样貌和身姿勉强有几分成熟女人的式样,但脑子又是不灵光的。她不大理解冯安为什么要领着她去这里到那里,或许他觉得如果这个小孩足够会来事,她理应抓住这个机会向他证明自己。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乔卿多半是错过了机会。她没有什么商业天赋,不论是站在嵌着金线的黑色大理石门厅里西装革履的左右,还是沐在杯觥交错的欢愉里高声谈笑的男女,他们都令乔卿感到畏惧。她觉得自己向来不属于那个风起云涌的世界,模仿不了那些人与生俱来的野心。
但周予淮不同,在她看来变幻无常的危险的世界,是令他心醉神迷的。
那时周予淮在廷云度假村的高尔夫俱乐部做球童。他很妥帖。客人谈天说事的时候,他候得不会过近,客人选杆的时候,他站得不会太远。随同冯安走在球道上,要是听见边上球袋里杆子碰得“咣啷”微响,乔卿就知道今天周予淮没有来——他走路时总会把手按在球杆上。
乔卿去俱乐部的次数不多,但她发现在这类高档高尔夫球场,球童往往比来打球的人专业。
那天来的男人看着四十来岁,腕上晃着百达翡丽,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款式,应该是块几十年的表了。和周予淮结婚很多年后,乔卿才知道这男人叫曾家城,家里祖辈做玻璃生意,最富的时候在祖籍也有个家姓命名的博物馆,后来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这十几年,把钱全赌在了硅谷几个做不出成果的天使投资项目里。曾家城账上资产多,负债更多。
当时冯安和合伙人在场子里谈着什么生意,乔卿跟在边上。遥遥传来粗哑的训斥声,乔卿转头看去,是曾家城在骂周予淮。周予淮长得高大,肩膀很宽,站在比他矮一个头的曾家城对面,下巴微微低着,脊背却挺得笔直。
骂着骂着,曾家城伸手就往球杆袋里探,摸出一根铁木杆来。乔卿看得倒吸一口气,还以为他要抽杆子打人。冯安也有些吃惊。他们几个人走近的时候,曾家城嘻嘻哈哈地把杆子架在了周予淮头顶,命令他必须把杆子平衡住,不许掉了。
接着曾家城带领身边的人往球杆两头挂帽子、手套,然后又让他们脱袜子往上边挂。
曾家城笑得放浪形骸,活似动物园里拍着胸脯“吼吼”叫嚷的公猩猩。
冯安上去问是怎么回事。曾家城抱怨说这里的球童真不够资格,报给他的风向错了,害他上一杆没能发挥好。天空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再加上周予淮向来是很专业的,曾家城的话当是给他自己糟糕的发挥找个台阶下。
乔卿看到冯安面上显出几分犹疑,但他似乎认为不该在自家的场子里得罪曾家城,所以笑呵呵地提议大伙儿去湖心岛新开的水区球场看看。这在乔卿看来起了效果,添了几位陌生人同行,曾家城收敛许多。
他们往栈道走,曾家城和冯安在前边,乔卿和周予淮跟在后面。在那之前他们俩之间从未说过话。那天乔卿也不敢和他搭话。
几分钟前她看着他把别人挂在球杆两端汗渍斑斑的球袜、手套整理好,攥在手中,然后再仔仔细细把球杆擦干净,收到球杆袋里。乔卿不大明白他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在她想来这应该是件有损男人尊严的事情。
所以他们并排走了十几分钟,乔卿嘴巴干得发黏,甚至不敢多瞧他一眼。她也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她,她成了有钱而俗不可耐的男人的附庸。
乔卿本以为到此为止了,没料到曾家城竟还有新花样。快艇靠岸时,冯安随口说起这块水域是下游大坝围成的人造湖和水库。曾家城又来了兴致,问水库里的水是不是很干净,味道怎么样。冯安愣上一愣。大家还没能反应过来,曾家城已经嚷嚷着要周予淮喝一肚子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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