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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她又分辨了半晌,僵硬的面容仿佛套了一层结实的壳、某一刻终于被敲开一道缝,于是总算瞧见了外面,也总算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他看到她的眼眶慢慢变红,麻木的泪水一点点溢出眼底,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悲凉了,那些原本激烈的喜怒哀乐早已被望不见头的漫长岁月消耗殆尽。&esp;&esp;“贻之……”&esp;&esp;她也在叫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抬步向他走来时步履有些踉跄、大概是没有力气;他上前几步想要扶她,她却已经摇摇摆摆撞进他怀里,靠得近时他才越发感到她的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一阵风来就能把人吹跑。&esp;&esp;“是我……”他迟一步感到酸涩,心头沉重得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姐,我来看你了。”&esp;&esp;她已顾不上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胸口哭,压抑地、憋闷地、仿佛透不过气一般的哭声,似是离水濒死的一尾鱼,在最痛苦的时刻也发不出声音。&esp;&esp;“贻之……我……我……”&esp;&esp;她说不出来,断断续续地无法连贯,他猜想她在向他求救,那一刻抱她抱得更紧,声音也沉,说:“我来救你出去——父亲去前曾有遗言,要我在陛下登位后求恩旨放你出宫……”&esp;&esp;“一切都快结束了……只要再坚持最后一阵子……”&esp;&esp;他说得很快、也许心里也在隐隐害怕来不及,她毕竟太久没有听过好消息,总要让她也透一口气;可他说完后姐姐的喘息声却变得更粗重,紧紧抓住他衣襟的手用力到指节微微发白,瘦骨嶙峋的模样瞧着令人心惊。&esp;&esp;“父亲——”&esp;&esp;她像困兽一样绝望地悲鸣,恍惚令他想起了一年前在父亲灵前悲痛到几近疯癫的母亲。&esp;&esp;“父亲死了——他死了——”&esp;&esp;“是我害死他的……——贻之……是我、是我让他受先帝羞辱而死……”&esp;&esp;&esp;&esp;……她像是还活在一年前。&esp;&esp;先帝当众将父亲棺椁推开的一幕成了她的魇,自灵堂重归东宫后更难免思及一切发生前父亲欲与她相见的旧景,如今想来那时他是来同她告别的,她却将筷子一摔冷冷说了一声“不见”,从此便与他死生相隔天人永决。&esp;&esp;“他是为你我而死。”&esp;&esp;卫钦曾这样告诉她。&esp;&esp;“诚然孤之大位令方公舍生,可他更是为护你名节受辱——你说他重孤更甚于爱你?可他却绝不会为了孤去做错事……”&esp;&esp;“他一生没有做过错事,只为了你犯错……他为你遮掩那些不清不楚的旧情,以致受父皇诘问而哑口无言——冉君……是你令你的父亲尊严扫地。”&esp;&esp;……他说得对。&esp;&esp;父亲的确一生不曾犯错,宵衣旰食夙夜不懈,为国操劳征战不休,每一桩经手的政务都审慎、每一个麾下的士兵体恤——他本可以在那位荒唐昏庸的先帝面前堂堂正正地站着,可就因为她……不得不低头折腰。&esp;&esp;——她就真的那么放不下苏瑾么?&esp;&esp;年少之时一场绮梦,固然缠绵悱恻令人难舍,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桩男女情爱,既未同历生死大难、又谈何铭心刻骨?便如朝露凝了又散,时日一长也就了无痕迹。&esp;&esp;——她又真的那么恨父亲么?&esp;&esp;恨到要说那些决绝的话,恨到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或许她只是太软弱了,以为只要将一切罪过都推到对方身上便能靠怨他憎他度日,从此不必再自省自悔。&esp;&esp;其实他是对的……“人生在世孰能从心所欲”,明明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割舍的一生,对的路最难走却最令人宽心,而她犯了错,便注定此后一生不得欢愉。&esp;&esp;“贻之,我做错了……”&esp;&esp;此刻她在弟弟面前告罪,一切却已悔之晚矣。&esp;&esp;“……我不知道……我错不起……”&esp;&esp;……那一幕方献亭记了很多年。&esp;&esp;四面宫墙高得望不见顶,轻而易举便将一个女子一生困锁其中,她逃不出去也无处求援,最后只好在无人问津处凋谢,无花的宫殿是在为先父戴孝,而那一片惨淡的光景亦是她自己一生的写照;他也记得她的话,一个“错”字重若千钧,便如悬在颈上的利剑时时警戒于人,告诉他犯错的下场就是这样,哪怕只是小小一步的偏移都会令人万劫不复。&esp;&esp;她错不起。&esp;&esp;他也错不起。&esp;&esp;……世上本无人错得起。&esp;&esp;自长乐门向南出帝宫,尚书省便在司农寺之东、都水监光禄寺之西,六部之中除礼部南院及吏部选院外官署皆设于此,正是外省重镇事无不总。&esp;&esp;将将听封的娄啸将军出宫后便直奔兵部议事,随行的还有其子娄风小将军,入门后当即便有官员上前恭迎,娄啸摆摆手不拘礼节,匆匆道:“我奉天子之旨前来细论征西之事,还请你们尚书出来一见。”&esp;&esp;兵部尚书说来正是方献亭的伯父方廉,且自钟氏一党倒台后部内两位侍郎及下辖四司长官中的两位皆成了方氏出身,那位官员听言作了个揖,神情却颇有些为难,道:“尚书大人及部内几位上官眼下尚未归署,恐要请将军稍待片刻……”&esp;&esp;尚未归署?&esp;&esp;娄啸皱起眉头,问:“因何迁延?”&esp;&esp;“方侯今日归朝,方氏族人皆应回府拜望主君,”那位官员欠身答,“恐要过午才回了。”&esp;&esp;这……&esp;&esp;娄啸眉头皱得更紧,一旁的娄风已感到父亲有几分不满,开口要劝时却听官署外又传来一阵动静,回头才见是天子身边的内侍总管王穆亲自来了。&esp;&esp;娄氏父子客气地同对方问好,又问:“不知中贵人到此,可是另有陛下旨意要宣?”&esp;&esp;王穆笑着摇摇头,神情十分和煦,答:“娄将军不必多虑,不过是代陛下传一句话——方侯年余未归长安,眼下正在宫中同皇后娘娘叙旧,恐要耗些功夫才会出宫移步外省,娄将军不妨先行回府暂歇,待晚些时候再至兵部议事。”&esp;&esp;中贵人乃天子近臣、自东宫始便在今上左右伺候,如今亲自出宫却只为代方氏新主传一句话,其中寄寓多少天家荣宠已不必多言;娄啸面上神情不变,眼神却渐渐显出几分不寻常的深色,点头笑答:“有劳中贵人。”&esp;&esp;自尚书省折回娄府的一路父亲都颇为沉默,娄风眼观鼻鼻观心、半晌不敢贸然插话;入家门后弟弟娄蔚却是兴致颇高,一见父兄归来便问两人今日是否见着了方家三哥,还叹:“可惜今日未轮着我去北衙当值,否则定第一个同三哥问好!”&esp;&esp;说来有趣,这位小公子过去本与宋二公子相约一同应武举入禁军,未料对方被扯进骊山金雕的官司至今还是白身,他却已一朝考中被父亲安排进了北衙,自觉与当初三哥南衙诸卫上将军的官阶近了一步,早念着要在方氏之人面前得瑟显摆一番。&esp;&esp;但显然此刻他父亲并无心搭理他这些闲言,脚步不停便从他面前走过,娄风则是暗叹口气跟了上去,上堂坐定后屏退奴婢亲自为父亲斟茶,又颇为小心地问:“父亲可是觉得……当今陛下对方氏有些过分倚重了?”&esp;&esp;——如何称不上一句“过分”呢?&esp;&esp;颍川方氏本已一枝独秀,如今却更登峰造极,一介臣子归京何至于如此劳师动众?官船一路护送,长安百官相迎,便是连同自家姐姐在宫里多说几句话都要由中贵人代为通传,纵其确有从龙定鼎之功,也未免太……&esp;&esp;娄风察父亲神色,答案已是不言自明,斟酌片刻后又道:“但此次平叛陛下仍令贻之为父亲之副,可见还是倚重我族的。”&esp;&esp;这也是近来唯一能令娄啸宽心的事了。&esp;&esp;过去方贺在时两人曾以兄弟相称,如今对方去了,他的儿子却成了他的同僚——贻之是他看着长大的,深知其才干品性皆不逊于其父,可两人终归是差了一辈,倘若真要作为下属为对方调遣,那他这张老脸还真是……&esp;&esp;“贻之毕竟年少,眼下虽为方氏新主,但在军中声望却还不能同他父亲相比,”娄啸声音沉肃,看得也是颇为透彻,“陛下此次以我为正,恐怕一来是为求稳,二来也是在为这位方氏新主铺路……”&esp;&esp;铺路?&esp;&esp;娄风闻言一愣,深思片刻后方才回过味来——的确,此战若胜、方献亭作为副将自是与有荣焉,若败、世人怨怪的也只会是他们关内娄氏,颍川方氏的威名不会有一丝折损……&esp;&esp;他沉默下去,神情也是微微凝重,娄啸抬眉递来一眼,片刻后又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叹:“江山代有人才出,为父也终究会有上不了马打不了仗的一日……天下总是少年人的——元景,你要时刻记在心里。”&esp;&esp;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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