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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京赶到汝州的时候已经天色近暗,一路奔驰让他这把身骨实在有些难以承受。他已经在脑中构想了各种参见东宫太子,斥责奸佞,拒绝回兵的场景。有的热血沸腾,有的悲壮惨烈,有的幽默诙谐……总之最后太子殿下都不得不收回成命,让秦兵和豫兵继续往南追击闯贼。“老道长,可让人久等了。”苏京抬眼去看此人,只见一身布衣道袍,头戴方巾,腰板尚直,脚下却是一双麻布鞋,年纪在五十上下。只看这副打扮,却和自己当年尚未释褐时一模一样,只是他腰间悬了一柄长剑。苏京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那长剑上。柳木鞘,包铜剑格,不蓄剑穗。晚明文士少用长剑作为装饰,即便有,也多系剑穗,表示文剑。若是没有剑穗,便是用来击杀的武剑了。朝中士大夫中,唯有孙承宗佩戴武剑而无人敢嘲笑,谁都知道孙阁老独自一人,仗剑走遍大明九边,是真正手刃过贼人的。非但这剑有些非主流,而且这个称呼也实在是有些诡异。老道长的确是监察御史的尊称。苏京现在的事官是监军,但入仕以来最为清贵的官职是江西道监察御史,所以被人以此称呼是表示善意。但是,别称也不是随便叫的。对于监察御史,同僚平辈可称以“六察”、“察视”、“察官”;朋友交际、书信往来可以称为“南榻”、“持斧史”;玩笑可以说“开口椒”……惟独这个“老道长”却不是随便叫得的。这是中堂尚书朝廷大佬对监察御史的尊称。没有那个地位,想“尊”都没资格。——定是看了些杂书就来献宝的半吊子!若是换个年少进士,此刻必然会忍不住喝问一句:“何方狂徒!”苏京却是六年前方才中的进士,早不复有傲气,只是面呈不悦:“你是何人?如何称我道长?”那文士略一愣,知道苏京没有认出他来,旋即笑道:“老夫姓吴,兴化人。”“吴……兴化……”苏京一愣,差点将“吴甡”两次脱口而出。在大明文人圈子里,若是当面直呼其名,无疑是抽耳光或者求被抽耳光的意思,等若后世指着别人鼻子说:“姓某的!”还好苏京涵养尚足,话头一转,人已经作揖下去:“原来是吴阁老!后学苏京,耳聋目聩,不识老先生尊驾,尚望海涵。”“老夫如今并无官职,老道长何必如此多礼。”吴甡面带微笑:“东宫就在里面,已经催问多次了。”“死罪死罪!后学这就进去朝觐太子殿下。”苏京算了算时间,太子应该比他早不了多少。去掉那些繁文缛节,召见官员、老者,问民生风俗,问社稷收成,问地方政绩,问冤案难案……一整套流程下来耗时非少,八成是刚刚才结束吧。想到这里,苏京略微感动,颇有些受宠若惊的味道。这座镇国将军府只与寻常大户人家相近,盖因亲王以下不得庄田,只有爵禄,作为镇国将军能起这样的宅子已经算是很善经营了。此时朱门两旁战列侍卫,一个个身形高大,器宇轩昂,果然不同凡俗。苏京没有资格走中门,跟着吴甡从侧门进去,刚过门厅,便见院中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士子,正仰头望着一颗高大柏树。他以为是太子身边的从属,并不在意,只是埋头想见到太子之后该如何行礼,如何答对。“殿下,苏监军到了。”吴甡突然停住了脚步。苏京被吓了一跳,停步不及,差点撞到了吴甡身上。慌乱之下,苏京目光扫过太子的面庞,果然见这年轻人皮肤细白,尚未蓄须。“苏先生。”朱慈烺转过身正对苏京,客气地叫了一声。“臣苏京拜见皇太子殿下!”苏京作势要跪。朱慈烺随意上前一步,伸手托了托,道:“不妨碍。苏先生倒是不见老,看来是养生有术。”“多谢殿下。”苏京一愣,只能先谢朱慈烺道:“全仗圣皇洪福,殿下仁慈。”“这话说得,”朱慈烺轻声笑道,“若是身体好就归在皇父头上,那横死的千万百姓怎么算呢?”苏京说的只是套话,被太子这么一呛,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本就不是有急智的,顿时吓得冷汗都出来了。朱慈烺这记不怒自威的杀威棒打下去,无形中将苏京的刚烈脾气彻底打散,又道:“孙先生不转回来么?”“军中娇悍之将众多,督师又要统领协调秦兵与豫兵的磨合,故而实在走不开。”苏京偷偷擦拭额上冷汗,低声应道。“哈哈哈。”朱慈烺大笑着持住苏京小臂,往中堂走去,一边笑道:“秦督是怕来了这里,就走不脱了吧?”苏京被太子挟住,脑袋空白,连怎么迈步都忘了。等他回过神来,眼前一暗,已经进了中堂。中堂上的摆设已经全都换成了东宫布置,一应杂物尽数去除。厅堂正中供着七彩大纛,乃是天子出征的制式。两旁架起龙节和尚方宝剑,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苏京被龙节的金光刺得心头胆怯,连忙垂下头,偷偷张望四周。四周倒是没有刀斧手之类的人物,只有两个宦官模样的近侍等候吩咐。他又看到一张素色屏风,上面却不是丝绢,而是宣纸。纸上龙飞凤舞写着几列文字,偏生让他一眼就看到中间有一列写着“召见孙传庭。”——殿下果然是铁了心要让秦兵回来。苏京心头泛起一片疙瘩,又暗道:吴兴化名望不低,不至于为了抢孙传庭的功劳进献谗言吧?莫非佞臣另有其人?他与孙传庭看法一样,认为回兵之议无非是因为剿贼之功的归属。所谓文死谏武死战,说穿了不过是为了“生前身后名”。对于孙传庭,恐怕还有一层自身安全的顾虑。之前皇帝放侯恂出狱,督师湖广,见侯恂不堪用,转头又扔进了黑牢。这简直是孙传庭自身的写照,若是不以军功稳固自身,难道坐等缇骑么?朱慈烺坐在了主座上,随手取过尚方宝剑,轻轻解着剑穗,道:“秦督是怕人有抢了他的功劳吧?”“我等臣子为君王效忠,焉能有功利之心!”苏京连忙上前表白。可惜自古表白多白表,朱慈烺并不吃这一套。他只是低头查看剑穗的系结,随口道:“既然不求战功,为何如此莽撞?竟无视孤家令旨,不知道孤乃代天御狩么?”“殿下恕罪!”苏京听出这话音里的不善,尤其是惊恐朱慈烺解开剑穗的动作。他连忙拜倒当中,低头盯着地上青砖,仿佛砖面上写了发言稿,一口气辩解道:“殿下不知当前情形。宝丰乃是伪官汇聚之地,唐县是闯贼老营。之前宝丰一战,官军大胜贼兵,如今闯贼本人就在襄城苟且!我秦兵远来,河南又是贫瘠之地,不利于僵持,只能速战!”苏京偷偷抬头看了看太子,见朱慈烺没有反应,连忙又解释道:“我军粮草转运三百里,若是从江南就粮则更不知有多远。闯贼却可取荆襄湖广之粮,沿途所耗更少于官军。莫说如今我军形势占优,即便是势平,也只有决一死战。此正所谓:箭在弦上!”朱慈烺终于解开了剑穗,道:“只说粮草这一点,的确有速战的理由。”苏京登时轻松起来,趁热打铁道:“殿下,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实在是最最要紧之事了。我军早日打下襄阳,便能早日与左镇夹攻汉阳、武昌,收取两湖粮仓,天下当可定也!”朱慈烺微微摇头:“你们连襄城县都未必能打下来,还说襄阳?孙传庭要是能给我打到南阳,我就彻底服他!”苏京刚刚腾起的气势顿时一挫,十分不解太子殿下为何如此悲观。朱慈烺放缓口吻:“粮草固然重要,行军打仗难道就没有其他紧要处了?军心如何?秦兵远道而来,不占地利人和。贼兵在此占据经年,蛊惑人民,熟知地利,是否胜了一筹?贼兵老营被屠,只愿杀身报仇,战意正盛,岂非哀兵?此时此刻,不说回兵避其锐气,起码也要固守城池,以当其锋,焉能硬拼?”苏京本来不善军阵,听太子如此说来,心中也是一颤,只觉得还是颇有道理。不过他释褐六年来屡蒙拔擢,始终记得皇恩浩荡,不肯辜负崇祯皇帝的信任,强词道:“殿下纸上谈兵,岂能断军情于千里之外!”“我纸上谈兵……”朱慈烺颇有些气恼的,“瞎子都能看得出闯贼实在诱敌深入!”“殿下,那是兵部一面之词!”苏京叫道。“我且问你:”朱慈烺厉声道:“为何老营在唐县,伪官在宝丰,而闯贼精锐在襄城?”苏京一愣,没预备太子问出这么专业的军事问题。他搜肠刮肚想了想,道:“大队人马焉能走一条路?必然是分路撤回,导致所在不一。”“我说的是位置!”朱慈烺持剑而立,两步跨到苏京面前,哐当一声拔出尚方宝剑,寒芒闪过,在地上点了…。石屑飞溅,苏京胆战心惊地看着地上三个白点,总算与脑中的地图契合起来。“襄城县最北,已经过了郏县!”朱慈烺剑尖指着最下面的白点道:“焉有撤退时不派兵殿后,保护老弱文官之理?这显然是闯贼精锐由襄阳北上,而老营、伪官撤回不及,被秦兵追上了!秦督若是再追,可就不是闯贼的诱敌之兵,而是精锐大军了!”见苏京还要辩解,朱慈烺冷哼一声:“若是我所料不差,闯贼伏兵就在郏县等你们呢!”朱慈烺知道历史大势,却不知道孙传庭具体败在哪里。来到汝州之后,他调集当地方志,绘制战略要地的地形图,对于郏县格外瞩目。不仅仅是因为孙传庭曾在郏县败过一次,也因为易位而想,如果他是李自成,也肯定是要在郏县设伏的。从地形图上看,宝丰、郏县、襄城三县构成了一个稳固铁三角,在山脉交汇的平原、低岗处扼守了南北、东西通道。这肯定也是古人选择此处繁衍生息的缘故。这三县又都处于伏牛山脉余脉,各有山峰数十。然而山体走向和位置,决定了三地的战略区别。宝丰县西靠伏牛山脉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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