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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几步,只见杨俶颓然坐在路边,护送他的两个官兵不见踪影。阿丑驻足道:“他们走了?”
杨俶道:“我叫他们回去了。要是萨日追上来,也不用连累他俩。”
阿丑拆了手里的油纸包,往前递递:“县尉大人吃不吃松子?”
杨俶本来就在等死,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一搅和,心里更烦,说道:“吃不下。”
阿丑不响,收回油纸包,自顾自剥开一颗。杨俶絮絮地说:“你也看见了,这个萨日,张鬼方,油盐不进。从他嘴里审出名堂,比登天还难。”
阿丑又不响,杨俶说:“我原本要升迁,盼了二十年,总算能离开这个破地方。如今肯定是黄了。”
阿丑还是不说话。杨俶道:“他杀我的时候,我心里想:跳河叫做畏罪自戕,杀头是戴罪处斩,被他一刀砍了反而最清白。因此我就坐在这里等他。”
阿丑自顾自吃,转眼之间,手心已经剥出来一攥松子壳。杨俶自己讲得无聊,终于也拿起一颗松子,问道:“你喜欢吃这个?”
阿丑道:“小时候喜欢,也不是觉得多好吃,就是觉得松子很好。”杨俶失笑道:“有啥好的。”
阿丑道:“你看,炒松子表面硬邦邦的,但每颗都有个小缝,轻轻一掰就开了。多厉害的松子都是如此。”
这一家松子炒得够均匀,杨俶翻了几颗,果然都有裂口。
杨俶心里一动,沉吟半晌,最后说:“阿丑贤弟是在劝我,凡事总有出路,不必为了一个张鬼方寻死觅活?”
不等阿丑回答,杨俶又说:“但人之一生,反复无常,变化多端,比松子要复杂得多。没准就有解不开的死局呢?愚兄大概痴长你几岁,也就多这些感悟而已。”
阿丑一哂,嘲笑道:“阿丑说的就是松子,没在打机锋,杨大人请不要自作多情了。”
杨俶讨了个没趣,讪讪道:“哦。”
翻了好半天,总算给他翻出来一颗没开口的。他把松子递给阿丑,说:“这就是死局了罢。”
阳光底下看,这松子果然天衣无缝,硬得像一颗细卵石。阿丑把它放到一边,慢慢吃光了别的,才拿起它道:“就因为和别的事情不一样,松子粒粒有解法,我才喜欢它的。”
他两指捏着这颗松子,内力一贯,松子壳应声而裂。可惜里面松仁发黑,已经坏了。
阿丑把松子壳归在一堆,重新包进油纸,拍拍手站起来说:“我走的时候,两个吐蕃人已经回家了。杨大人也早回吧,改天再等他。”
杨俶愕然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阿丑道:“县尉大人不着急死的话,过段时间,阿丑把官银找回来,升迁又有指望了。”
杨俶睁大眼睛,愣在当场。阿丑收拾完东西,走出几步,杨俶道:“你要什么报酬?”
阿丑摆摆手不响。杨俶道:“以后我升官了,一定提携你。”
阿丑边走边说:“不必了。”杨俶又道:“你要什么?”阿丑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话虽如此,走回家后阿丑就后悔了。无论办何事,有几个银钱打点关系,总是要容易得多。
他最近谋生技艺是发豆芽,发好一担挑去集市上卖。冬天鲜菜紧俏,卖这个相当抢手。然而事到如今,再去卖豆芽肯定来不及。阿丑把来时的包袱翻出来,挑挑拣拣,翻到一枚翡翠玉佩。
玉佩阳刻两个字“讷言”。整句话原本是“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刻来提醒他自己少讲怪话,少惹人烦。
阿丑心想,昨日之日不可留,随他的便!趁天没黑,拿去当了五两银子。
除此之外,阿丑剩下一把剑、一瓶子金疮药,还有几件破衣烂衫。第二天刚好是赶集的日子。这次他没有挑豆芽卖,而是背着全部家当,站在路边等张鬼方。
几度东风吹世换(三)
鄣县全城只有一条大官道,贯通东西,不管从何处赶集,总归要从这条路上走过。
阿丑打听到,每逢集市开放,张鬼方都会来集上看看。
虽说张鬼方是要犯,但他行事张扬,并非怕事的人。阿丑心里觉得,即便刚刚逃狱,这只吐蕃厉鬼也一定会来的。
路上行人由稀转稠,又由稠转稀,等到日头西斜,两个吐蕃人姗姗来迟。张鬼方换了一身白绸里衣、狐狸皮袍子,趾高气昂。刚好有队捕役迎面走过,张鬼方朝他们一龇牙,冷飕飕一笑,说:“捕爷,来抓我么?”
那队捕役压根不敢看他,低下头远远绕开。张鬼方心满意足,叫道:“捕爷慢走!”
这会儿正值晚集最热闹的时候。附近农户席地而坐,从城墙根到官道旁边,晒稻谷一样排开一片小摊。冬天蔬菜果子卖得少,但是有卖炭的、卖猪牛羊的、卖鸡卖鸭、卖野味、卖动物皮毛,叫人眼花缭乱。阿丑跟着他俩转来转去,看张鬼方连肉带骨称了二十斤羊,又打了一大壶酒,小山一样,单手扛在肩上。他断了的左手打着夹板,行动不便,每到付钱的时候,都是平措卓玛从他怀里摸钱出来。
阿丑本意是想扮作一个汉人强盗,找个机会投奔张鬼方,再慢慢地套话。但张鬼方戒心甚重,就连采买东西都不愿意跟汉人打交道,尽量拣吐蕃人的摊子买。跟了这么久,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再仔细一想,张鬼方已经劫完官银,并不缺同伙。要是此时没来由跳出一个汉人强盗,他也未必会收留。
如此逛了半天,夕阳返照,张鬼方挥霍够了,似乎准备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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