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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昀不说话,沈朝晖也不吭声。他和这个弟弟打小就是这样,这会隔了一层,对这份尴尬也就视若无睹。他拿杯盖一下下刮着茶面,看着外面游移的光束,冷不丁道:“母亲应当也起身了吧?”
他跑死几匹马,昼夜不停回京。回来时沐浴更衣入宫面圣,稳当坐下的今天已经是三日之后。
不知怎样精算风浪,沈昭昀只依稀听交好的朋友提起,说似乎正往南另外调兵。
父王也不说到底怎样,只推脱他年纪幼小,不许他随便议论消息。
这会顾念前提,沈昭昀冷不防听他问起母亲,登时答道:“若按往常,是该午歇起。”
他答了,沈昭昀却未起身。依旧拿杯盖刮着浮沫,眼睛隐在暗地。
林言竟然真的敢做出阳奉阴违的事。
沈昭昀觉得稀奇,又认定这是天意。他不耐烦说什么为民为心,只知道林言犯下贵人眼中的大错,又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合该谢林言从前跟自己敌对,前罪已罚,之后万没有再判的道理。思及回来后听说到贾府遭查,积年豪族这会只落几个孤零零,他一面笑,一面又代换到林言身上,暗觉这也该是那个人的宿命。
上下牙一磕碰,下颚边角隆起,突在他一顺而下的脸颈上十分骇人。沈朝晖看着弟弟欲言又止,咳出几声笑,放下一口没喝的茶水。
“我去看看母亲。”
京城的冬比南疆更冷,沈朝晖还有些不适应。加了过分厚的袍子穿在身上,露外面的手仍带着日夜握着缰绳的痕迹。他仍记得自己当初要走时母亲的脸色,那么苍白,那么疲惫——而林言注定不如自己贴心。
他这样想着,记忆里的院子更近。沈朝晖有些恍惚,觉得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从来都没有远离——这会要算计母亲亲生的孩子?
他迟来的觉得懊悔,却更懊悔当初不该急着动手,把林言引进母亲眼睛里。
王妃午时未睡,从来只借口躲个清净。但这一次却昏睡深沉,不是特意堵来访者的嘴。
淮越送来的问候已经制成新衣,她拿这纱裹在身上,好像又看到两个孩子的身影。
言儿并没有这样的细心,也许是因为他的生命中几乎未有过母亲,于是并不知道对母亲应当是另一种体贴的主意。王妃晓得这当是黛玉的心意,京城的回礼去得也勤,假如他们在淮越过得开心,一辈子不回来也可以。
但不是人人都怀着这样的心。
自前世子被召回来,王妃又作了几回上宾。风雨飘摇的时候两个儿子得重用,说来谁也没她有福气。娘家人也怀着额外的心意,过问着路上辛苦的二外孙,王妃只觉辛苦将养几年的魂魄离了体,听着鸟鸣猫叫,脑袋一阵阵发昏,耳朵里净是织机。
卡啦啦——卡啦啦——
从早到晚,从月缺到月圆。
有声音在念‘慈母倚门望’,王妃知道那不是鸟的声音。她的言儿已经回来,那些鹦鹉也随之退化了人给的声音,只专心自己的鸟鸣。
她知道那个声音是谁,但王妃没动,只听着婢女道:“王妃昨日累得很了,这会一时还歇不过气。”
“母亲怎样?是出了什么事?”那声音还急切,浑不觉自己就是病根之一。他或许还盼着,盼着王妃是为了给他奔走,由此落下疾病。
眼睛掩在纱底下,细密的花样模糊眼睛,叫她空看许多年的怨憎不分明。
淮安王这会不在,即便他在也左右不了政局。王妃不曾将门外那个视为子
嗣,但却还怀着养育二十年的通灵。
歇不过气,是这样王妃想着婢女方才的话,不自觉点一下脑袋:面见太上皇,实在是一件耗费心神动事
王妃得了保证,她不怕太上皇动林言性命。但她怕前世子怀着恶心,存了不留后路的打算,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就要同归于尽。
前罪已罚?真的这般笃定罚净?
王妃坐起身,唤人进来服侍梳洗,又将纱绢按着最开始的纹路折叠整齐。
——她手里还有前世子泯灭人伦的证据。
门外的人仍不厌烦地叫鹦鹉说话,花羽的鸟儿做了哑巴,把脑袋埋进翅膀里。尾尖融进天空浓云,再降下时,黑褐的枯枝宛如一段工笔。
从脚下的宫道朝前走,有一棵太上皇登基那年忽然活泛起来的老树。见着这棵树,便知已经离太上皇的寝宫很近——他禅位后将寝宫移居在此,是为清净,也因为老树复生实在吉利。
而今冬日,这棵树也与世间种种一样干瘪,似乎迎来早该得到的死寂。
这真是不吉利的念头——
傅行清的影子在横枝下掠过,他走得不快,一来宫道疾行不合规矩,二来他自己也已经老去。当朝臣子觐见上代君王总存下嫌疑,但看如今今上的情况,他反倒得了喘息的时机。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君不惜臣,臣不敬君,父不怜子,子不慕父。
袍角有刹那停顿,傅行清看着依旧看过无数次的冬日宫道,默然这原本不是一开始的愿景。
他们总都老去,胜者不外乎时间光阴。
太上皇的日子比枯枝热闹些。
他对文人字画从没什么偏爱,傅行清进去时,却正见太上皇面朝半面山川。他叩拜问安,字还没说完,就被太上皇招呼着过去。
“子厚,你来。”他指着那副画卷,笑道:“你猜这是谁进献?”
傅行清思量着猜测几个名姓,太上皇每一个都摇头,直到这多年的老臣露出些无奈,才洋洋笑着说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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