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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轻樾在母亲生病后,她便很少睡懒觉。母亲死去的前一天拉着她的手,她看着病床上苍白的母亲,连发丝都透露出一股死气,微凉枯槁的双手就像一个镣铐死死地套住她,母亲说:“樾樾,照顾好弟弟,守好这个家,妈妈对不起你。”
她是个听话的孩子。
葬礼那日,是母亲新生之日,也是从这一天起,她没了树根,也将无依无靠。
葬礼结束后,她躺在床上,身侧的梁林双手死死地抱住她的腰,已经熟睡,但眼角还挂着泪痕,表情却格外宁静。这是姐弟俩这些年里最亲近的时刻,她深深地看着梁林,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言,只是回抱住了他。梁林身上的温暖地吓人,她抱得更紧了,双手像是蔓延出了根脉,死死裹住怀中的人,完成了新一轮的生命延续。
“爸。”梁轻樾打开门却看到梁裕此时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心下有些疑问:“您今天不去c市吗?”
梁裕在家足足待了有一个星期,梁轻樾以为今天父亲应该要去c市开车了。梁裕其实也没稳定的工作,从二伯手里退了一辆二手的汽车在c市开着黑车挣钱,往返各地,难得回一趟家。
梁裕瞥了一眼,没回话,只是望着梁轻樾手里提着的面条,道:“早上没得粉吃吗?跟你妈一样喜欢吃面。”
“爱吃不吃,不吃拉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梁林从房间里出来了,站在门口呛声道,也不等梁裕回话,径直走过去提起梁轻樾手里的袋子,走向厨房,边走边道:“今天我来煮面,冰箱里有剩菜吗?”
梁裕看着梁轻樾目无尊长的样子,气得半死,只能恨恨道:“哪个教你这么没教养的样子的?还知道我是你爸吗?”
梁轻樾叹了一口气,也没说话,进厨房去帮忙了。
今天是周日,梁轻樾敲了敲梁林房间的门,告诉梁林她出门去市场买些蔬菜,让梁林先去把饭煮了。梁林放下手里的试卷,伸了伸懒腰,看了看手机,已经中午了,不知不觉已经作了半天的试卷。他揉了揉眉心,瞬间有些疲惫,望着桌上的试卷发了许久的呆,起身,开门出去。
客厅里梁裕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电视上放着千篇一律的抗日剧,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的烟头堆积如山,屋内烟气缭绕。梁林一出门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皱了皱眉头,将客体的纱窗都打开,想让味道散得更快些。
梁裕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碾了手里的烟,道:“儿子,爸和你商量个事。”
梁林没有回话,自顾朝着厨房走去。
看梁林沉默的样子,起身也朝厨房走去,站到梁林的身边,带着探究的意味,继续道:“你娭毑是不是给了你一张银行卡?”
梁林听到这话,才回过头,带着丝嘲弄,说:“听墙根的毛病您什么时候改改?”
“你——”梁裕气得抬手想打人,但想着接下来要说的事,只能压下脾气,缓和些语气说:“你看看那银行卡可以先借给爸用一下吗?你考上大学了我再给你。”
梁林按下电饭煲的按钮,回过头去,盯着这个男人,眼中盛满了鄙夷与厌恶,他此时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这个男人,他对梁裕的厌恶与恨意并没有随着时间的增长而消散,反而越来越强烈,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您说这话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梁林死死地看着梁裕,双手紧握,指甲已经陷入肉里,心中的愤怒随着快速的喘息声呼之欲出:“这么多年你给过我和姐姐什么?学费?没有,生活费?每个月五百块钱。妈在病房里你看过几次?我生病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从来不管你的两个儿女死活,现在却有脸堂而皇之地找还在读书的儿女要钱?我跟你讲,梁裕,我死也不会把钱给你的!”
话音刚落,一个拳头砸了过来。
梁裕的暴力因子是刻在基因里的,梁林擦了嘴角的血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他如是想。
他此时浑身都疼,摸了摸右脸,一碰就疼,半张脸都是火辣辣地,他想脸应该已经青了。摸了摸口袋,一包烟,十几块钱,手机也没拿。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去,今天天气不好,天压得沉,空气也格外闷热,满天的乌云酝酿着一场久违的暴雨。相同的是,梁林那场沉默了一周的愤怒终于也在今天得到了释放。
他想起第一次回到家里的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气,黑沉沉的,但母亲的笑容却格外地灿烂。她摸着他的脑袋,紧紧地拥住了他,耳边传来温热的声音:“欢迎回家。”
当时他不懂这四个字母亲等了多久,那时他一直在想为什么母亲要将自己丢在外面六年,直到母亲去世,他才通过亲戚的耳朵陆陆续续了解到。
梁母姓程,单字一岚。在程岚生下梁轻樾后,重男轻女的左梅便催着她生二胎,程岚虽有不愿,可架不住梁裕的劝说,便在生了梁轻樾一年后怀上了梁林。
左梅特地拉着程岚医院查了是男孩,随后程岚享便受到了婆婆无微不至的关爱,寸步不离的照顾。程岚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到了,但或许是命,她在一次散步中不小心落了水,不幸早产的梁林自此落下一身的病根,本就不好的婆媳关系也降至冰点。
就在梁林断奶后,左梅便以夫妻俩没能力照顾将梁林抢了去。此时,梁轻樾也才两岁大,那次的落水生产也让程岚留下终身病根,离不了药物,完全没有精力照顾两个小孩。实在别无他法,程岚只好与半岁大的梁林分离。
这六年里,左梅记恨当年程岚的过失,抱着孙子不让见妈妈,程岚每年才能看到梁林一两次,直到左梅摔断了腰住了院才将梁林接回家。
像是补偿,程岚对梁林的照顾无微不至。夫妻俩经营着一家小商店,俩人很少时间在家里,尤其是父亲梁裕,和他相处时间最多的是梁轻樾。后来母亲病重住院,直到去世,他才知道了许多许多的事,才知道在那个看似平静的家下面发生了什么。他厌恶梁裕,厌恶他的自私,他的暴力和他的虚伪。母亲死后,他似乎将姐弟俩遗忘,生活上是梁轻樾在照顾,经济上是奶奶在支撑,梁林突然感叹梁裕的好命。
梁林想到这里,停在了一家药店旁,进去买了张创可贴。店里吵闹闹的,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端着一碗饭哄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吃饭,小男孩倔得很,硬是不吃,气得小女孩骂了他几句,男孩便立马哇哇大哭跑到店长的怀里告状。梁林看着哭成一个泪人的男孩,想起自己刚到家里时与梁轻樾发生的一些事,他记得自己以前也挺爱哭的。
爱哭的孩子或者病弱的孩子在一个家庭中总能获得最大的关爱,梁林占了两样。理所当然的,梁林获得了全家的关爱,除了梁轻樾。
儿童间的厌恶其实相比喜欢来得更纯粹,获得了本该属于自己爱意的梁林是当时梁轻樾的心头刺,但在父母面前扮演着乖宝宝的梁轻樾却不愿将这份任性和妒忌展示出来。程岚为了让梁轻樾更好地照顾身子弱的梁林,便让她留了一级,当时她哭着闹着绝食了三天却依旧没有改变与班里同学分离的结局,她将怨恨一股脑倾泻在梁林的身上,用最恶毒的话骂他,可梁林却只会眼里啜着泪,沉默不语。梁轻樾的话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力又单薄,她多想梁林同她打一架。
梁母让梁轻樾和弟弟一起上下学,梁轻樾只在第一天做到了。第二天,在小区门口,梁轻樾从路边捡起一根树枝,朝着梁林道:“别跟着我了,离我远点,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去学校。”梁林瞪着大眼睛,眼里又盛满了泪。
梁轻樾皱了皱眉,眼里皆是厌恶,语气更强硬:“一个男孩子,怎么这么爱哭,丢不丢人啊!我跟你讲,哭也没用,走!离我远点,反正学校你也会去了,之后都不要和我一起上下学听到没!”
“可是…妈妈……”梁林低着脑袋,有些不解,从小身边的人跟他讲话都是轻声细语,面对着这尖锐的恶意,梁林有些无措。
“你敢跟妈妈说!”梁轻樾作势挥了挥手里的树枝,尽显孩子王的气势。语罢,也不理他,追上了前面同学的身影一同去了学校。梁林望着远处的背影,只得加快脚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
下午梁轻樾便尝到了上午结下的果,程岚冷着脸盯着面前淌着汗的梁轻樾,拿着之前她教书的教棍,敲了敲桌子道:“我交代的话你都当成耳边风了?你弟弟才第几天上学?你就让他一个人回家!出了什么事,怎么办?”程岚今天看着梁林一个人回到家里,气得半死,等了许久才等到与同学玩耍到天黑而归的梁轻樾,更是火上浇油,挥着教鞭拉着梁轻樾进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家庭教育”。
梁轻樾蹲着马步,汗水都流进了眼里,可梁轻樾却不敢动。梁林在远处看着这一切,想帮她说话却看着母亲铁青的脸终于还是不敢开口。
梁林脑子里全是刚刚梁轻樾一瘸一拐进房的样子,心下既是害怕又是愧疚,踌躇了许久还是鼓起勇气想去给她道歉。
“姐……”梁林将门打开一条缝,凑了个脑袋进来,怯生生地说着。
“你来干什么?”梁轻樾瞥了他一眼,侧过身去,不再望他。她此时正气头上,不懂他竟还敢来触她的霉头。
“姐…对…对不起……”
“少在这假惺惺了,我绝对不原谅你!”梁轻樾气地从床上坐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梁林,接着道:“还有,别喊我姐,我才不要当你姐姐。”
梁林那晚又躲在被子里哭了,不知是伤心多还是愧疚多,那也是梁林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复杂的心情。
这段经历对那时的梁林来说绝对不算愉快。可如今回想起来,却意外觉着有些怀念,那时他们那么小,关系那么恶劣,什么时候和好的呢?梁林已经不记得了。
他记得之后梁轻樾依旧不愿意和他一起上学,到小区门口便分开,各走各的。只是从那以后梁林每天放学都必须在小区门口等她,然后和她一起上楼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进了家便利店买了个打火机点了根烟,香烟是精神最好的麻痹剂,庆幸自己将烟拿了出来。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无根的浮木,期待一场暴雨,淹没整个城市,将自己送往大海。无边无际,不再考虑方向,可他知道自己的内心却期望有片沙滩能将自己搁浅。他生来就是个矛盾纠结的人,小时候是,现在也是。
他觉得很累,找了家网吧,选了个角落的位置,窝在椅子里,吞雨吐雾。网吧黑暗的环境给予了他足够的安全感,周围是敲击键盘的厮杀声,他盯着游戏界面,荧荧蓝光里,手指雀跃在键盘上。
在这里他终于能肆意展示自己另一面,与沉默的梁林相反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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