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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雨丝细密如织,悄然浸润着青石村的每一寸土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唤醒的湿润腥气与草木嫩芽破土的清甜。李长生裹紧那件洗得泛白、边缘已磨出絮头的旧蓑衣,斗笠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张刻满风霜的脸,只露出下颌几缕灰白的短须。他赤着脚,裤管高高卷过膝头,常年劳作留下的筋肉虬结在小腿上,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旧疤如同大地本身的沟壑,无声诉说着岁月与劳作的重量。脚掌踩进松软黏滑的田泥里,每一步都出轻微而实在的“噗叽”声,混合着雨滴敲打斗笠与蓑衣的沙沙细响,在这空旷的春野间,竟谱成了一曲最原始也最熨帖的农耕韵律。
他手中的锄头木柄早已被汗水与岁月浸透,呈现出深沉的乌亮油润,顶端用麻绳紧紧捆扎加固的铁锄头也豁了口,刃面黯淡无光,覆着一层薄薄的、洗不净的褐色铁锈,看上去与任何一位乡间老农赖以糊口的家什并无二致。李长生佝偻着腰背,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精准韵律。锄尖破开被雨水泡得松软肥沃的泥土,一翻一扣,黝黑的土浪便顺从地翻滚开来,露出底下更深处潮湿的芯子。湿润的土腥气混合着植物根茎被翻出的淡淡清苦,扑面而来,是生命与死亡、腐朽与新生在这方寸土地间永恒交织的气息。
**日头渐渐爬高,虽被云层遮挡,但那份光亮与微弱的暖意却穿透雨幕渗了下来。李长生直起腰,用粗糙的手背抹去沿着斗笠边缘滑落到眉骨上的冰凉雨水,目光投向田埂边搁着的那个破旧竹篓。篓身泛着经年累月使用后的油亮深黄,几处篾条断裂又被细麻绳精心修补过,篓底沾着新鲜的湿泥。他放下锄头,走过去拎起竹篓,朝着村头那口不知滋养了多少代人的老井踱去。井台由青石板垒成,边缘已被岁月和无数汲水的绳索磨得光滑圆润,布满深凹的勒痕。井口上方架着简陋的辘轳,湿漉漉的麻绳垂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细雨如丝,落在井口平静的水面上,漾开细密不绝的涟漪。李长生并未摇动辘轳,只是俯下身,将手中的竹篓缓缓沉入井口。竹篓破开水面,出轻微的“咕咚”声,井水冰凉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篾条浸了上来。他手腕沉稳,控制着竹篓在幽深的井水中慢慢下沉、旋转,如同一个巨大的淘洗器皿,搅动着沉寂的井水。水中倒映着他模糊的身影,斗笠蓑衣,如同井底蛰伏的另一个老农。**
**就在竹篓沉至井水深处,水面倒影被彻底搅碎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被竹篓搅动得支离破碎的水面月影(虽在白日,井水幽深如镜,仍倒映着天光云影的轮廓)中,倏然浮现出一张模糊却威严的面孔!那面孔由井水波纹扭曲构成,带着不属于凡尘的压迫感,双目如同燃烧的冰棱,穿透混乱的水波,死死“盯”向井口上方的李长生!一股冰冷、锐利、充满审视意味的意念如同无形的探针,顺着水面被搅动的波纹,无声无息却又极其霸道地刺探而来!这意念扫过井台青石,石缝里新生的苔藓瞬间枯黄;掠过垂下的湿漉漉麻绳,绳上凝结的水珠冻结成冰晶簌簌落下;更带着一股洞穿一切隐匿的锋锐,直指井边那个看似平凡的老农!**
**李长生握着竹篓提梁的手,纹丝未动。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只是专注地感受着竹篓沉入水中的深度与井水的冰凉。就在那股强横的意念即将触及他身体的瞬间,他握着提梁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如同拂去一粒微尘般,**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
**“哗啦!”**
**竹篓在水中猛地一旋!篓口倾斜,篓底朝上!**
**这一下看似笨拙的翻转,却精准地、彻底地**搅碎了那由水波勉强维持的威严面孔!**构成面孔的水纹瞬间溃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镜面,碎成一片混乱的粼光。那张威严面孔上似乎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嘴唇部位的水波扭曲着,仿佛要出无声的咆哮质问——“何方前辈破我水镜术?!”**
**然而,这无声的咆哮还未成形,李长生手腕一沉,竹篓已带着满篓清冽冰寒的井水破水而出!沉甸甸的水珠从篓眼疯狂滴落,砸在井台青石上噼啪作响。浑浊的井水被竹篓滤过,竟变得异常清澈透亮,仿佛滤尽了所有杂质与窥探。那混乱的粼光和惊怒的意念,如同被竹篓兜头泼出的井水冲刷,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井台淋漓的水渍和竹篓滴水的清响。李长生拎着滴水的竹篓,浑浊的眼底映着井口残留的波纹,又迅归于平静,仿佛刚才水中的惊鸿一瞥与无声交锋,不过是井底鱼儿搅起的一个稍大的水花。**
**他不再看那井口,拎着满篓寒泉,转身踏着湿滑的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返回他的菜畦。竹篓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清澈的井水从篓眼淅淅沥沥洒落,在泥泞的田埂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湿痕,很快又被新的雨水覆盖。只有篓壁上残留的水珠,在微弱的雨日光线下,偶尔折射出一点转瞬即逝、冰冷如井底寒月的微光。**
回到菜畦边,李长生将竹篓轻轻放在田垄上,清冽的井水气息混合着泥土的味道弥漫开来。他重新握起锄头,继续之前未尽的劳作。锄尖再次破开温软的春泥,带着一种千百年不变的韵律。田埂边,几丛野草挂着晶莹的水珠,细看之下,那些水珠深处竟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星芒一闪而逝,如同被无形之笔点染,旋即又没入草叶的翠绿之中。
“咔嚓!”
一声沉闷中带着清脆的异响,透过厚实的泥土和雨声的帘幕,清晰地传入李长生的耳中。锄尖触及的并非熟悉的、带着韧性的草根或松软的泥块,而是一种坚硬、冰冷、带着某种空洞回响的物体。这触感太过突兀,与脚下丰沃温软的春泥格格不入。他握锄的手腕微微一顿,力道自然卸去大半,那点微不足道的反震力于他而言如同蚍蜉撼树,却足以让锄刃下潜藏之物显露出真容。他微微蹙眉,脸上的皱纹如同田垄被犁开的深沟,缓缓俯下身,将锄头轻轻放在一旁。那双布满厚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黑泥的大手,直接插入了湿冷的泥中,毫不在意那泥水的污浊冰冷。十指如同最灵巧的犁铧,小心而稳定地拨开包裹着异物的黏土。
很快,一块约莫半掌长的青黑色物体被完整的掘了出来。它躺在李长生沾满泥浆的掌心,形状扭曲怪异,既不像山间常见的顽石,也不似朽烂的树根。雨水冲刷掉表面的浮泥,露出了它本质的颜色——一种深沉、冰冷、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青黑,如同凝固了万载寒夜。骨殖的质地粗糙而致密,表面布满了细密如蛛网的奇异纹路,那些纹路并非自然形成的骨裂或侵蚀痕迹,反而透着一股人工雕琢般的诡异秩序感,隐隐构成某种难以辨识的符文脉络。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骨殖断口的深处,竟封存着一小团凝固的、暗红近黑的粘稠物质,即使隔着冰冷的雨水和泥土,似乎也能感受到一丝微弱却极其顽强、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怨毒寒气正从中丝丝缕缕地渗出,无声地抗拒着人间春日雨水的冲刷。这寒意并非作用于肌肤,而是直透神魂,若是寻常修士猝不及防之下触及,只怕瞬间就会被冻僵识海。
李长生托着这块不祥的骨殖,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无惊讶,也无厌恶,平静得像是在审视一块田里常见的燧石。他伸出粗糙的食指,指尖在那暗红粘稠的断口处轻轻一刮,指腹上留下了一道极淡的红痕,如同沾了一点隔夜的猪血。那缕阴寒怨毒的气息仿佛被激怒的毒蛇,骤然变得活跃,丝丝缕缕缠绕上他的指尖,试图侵蚀这具看似凡俗的躯体。然而,那气息刚一接触到他皮肤下如同大地般厚重沉凝的生命力,就如同冰雪撞上了熔炉,无声无息地消融殆尽,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他指腹上那点红痕,也迅褪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埋得浅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低语从他口中溢出,被细密的雨声轻易吞没。这叹息轻飘飘的,既非感慨也非抱怨,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块散着阴冷气息的骨殖,仿佛它只是一块碍事的土坷垃。手臂随意地向后一扬,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投掷动作——就像农夫随手扔掉一块硌脚的石头,或者顽童丢弃一颗无味的野果。
那截青黑色的骨殖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黯淡的弧线,带着它内部封存的怨毒与寒意,“噗”地一声,不偏不倚,落在了田埂上正低头嗅着雨后新鲜泥土气息的土狗阿黄面前。
阿黄,这条皮毛黄黑相间、骨架粗壮、眼神却时常透着一股与其外形不太相符的惫懒与温顺的看家犬,被这突如其来的“礼物”惊得猛地抬起脑袋,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它先是疑惑地歪了歪头,湿润的黑鼻头快翕动着,仔细分辨着骨殖上传来的气味。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气息——深埋泥土千万年的腐朽腥气、冰冷刺骨的阴寒、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甜腻,还有那核心处最为浓烈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怨念与不甘。这些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对生灵而言本能的、深入骨髓的厌恶与恐惧。阿黄喉咙里出一阵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噜声,背脊上的毛不由自主地微微炸起,尾巴也夹到了两股之间,身体微微后倾,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然而,仅仅一息之后,它那双棕褐色的狗眼里,疑惑与警惕竟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般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贪婪的炽热光芒!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阿黄的鼻翼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捕捉到了什么更吸引它的东西——一丝若有若无、冰冷纯净、如同方才井底寒泉的气息,正从李长生放在田垄边的、还在滴水的竹篓上幽幽散出来。那气息如同引线,瞬间点燃了它眼中的炽热!**阿黄喉咙里的呜咽瞬间停止,它猛地向前一扑,动作快如闪电,远非寻常家犬所能及。布满利齿的大嘴精准地叼住了那块青黑色的骨殖,下颌肌肉贲张,用力之大,甚至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嘣”声。它叼着骨殖,毫不犹豫地转身,四条粗壮的腿爆出惊人的力量,猛地蹬地,泥水四溅,整个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化作一道黄黑交错的残影,朝着村后那座终日云雾缭绕、怪石嶙峋的野猿涧狂奔而去。度之快,只在湿滑的田埂上留下了一串急促而深陷的爪印,旋即又被绵绵的春雨迅抹平,仿佛从未有过一条狗叼着万载的怨骨从这里经过。
野猿涧,名副其实。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百丈绝壁,岩石裸露,呈现出一种风雨侵蚀后的铁灰色,布满了狰狞的裂隙和摇摇欲坠的悬石。涧底终年不见阳光,被浓得化不开的惨绿色瘴雾笼罩着,雾气翻滚,散出刺鼻的硫磺与腐烂植物混合的恶臭。深涧中,一条浑浊湍急的涧水奔腾咆哮,撞击着犬牙交错的礁石,出雷鸣般的轰响,白色的水沫飞溅,如同无数怨魂在嘶吼。这里是生命的禁区,连最凶悍的猎户和采药人都不敢轻易深入,只有猿猴凄厉的啼叫偶尔撕破瘴雾,更添几分阴森。传说这里是上古战场的入口,怨气凝结不散,涧水皆由战死者的血泪所化。
阿黄的身影在绝壁边缘一闪而现,它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停下脚步看一眼脚下那令人眩晕的深渊和翻滚的瘴雾。它高高扬起头颅,脖颈的肌肉绷紧,叼着那截青黑骨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着涧底最汹涌、最黑暗的漩涡中心狠狠一甩!
骨殖脱口的瞬间,阿黄眼中那抹诡异的炽热光芒彻底消失,重新变回了平日里的温顺和一丝茫然。它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浆的爪子,又茫然地望了望深不见底、雾气翻腾的涧底,喉咙里出一声困惑的呜咽,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跑到这鬼地方来。它甩了甩湿漉漉的毛,不再理会那消失的骨殖,掉转头,沿着来时的路,慢悠悠地晃着尾巴,踏着悠闲的步子,朝着炊烟袅袅的村落踱去,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投掷,不过是它雨后一次寻常的遛弯。
那块承载着万载怨念的青黑骨殖,旋转着,无声地坠入翻腾的瘴雾之中。就在它即将触及那咆哮的、血黄色的浑浊涧水时,异变陡生!
骨殖断口处那团凝固的暗红粘稠物,骤然爆出刺目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深红血光!那光芒穿透了浓重的惨绿瘴雾,如同一颗来自地狱的微型血日在这深渊中点亮!一个扭曲、怨毒、充满了无尽恨意与不甘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冲击波,以骨殖为中心轰然爆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野猿涧,甚至穿透了岩层,向着更深、更远的地底疯狂蔓延!
“吾…不甘…!”
“血…祭…归来…!”
“杀…杀…杀…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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