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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康帝怔怔地,身子摇晃几下,颓然跌坐回龙椅上。
“陛下——!”
是啊,他到底在犹豫什么?隆康帝举目,略过黄德庸紧张的注视,望向头顶梁柱上的盘身金龙。
自来君权神授,当令四海宾服,护九民安好,百姓有难,就是天子最大的失职。
当年倭寇逞凶沿海,闽州八地尸骸塞流,他们就像是把锋芒毕露的钢刀,几乎捅穿了东南全境。隆康帝尚在储君位时就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在于外戚擅权、中枢软弱,以致军中贪墨成风,整个海防在外敌来犯时毫无还手之力。
闽州之败,绝非一两个人的过错;钦安惨案,也只是为这场兵燹之祸撕开了一个小口子。但隆康帝必须为这件事寻找替罪羊,又或者说,一个箭靶。
秋千顷也好,杨大勇也好,是谁都不打紧。从庆元到隆康年间,这两个名字为朝廷架起了一块挡箭牌,两任君主缩身其后,听着庙堂乡野的谩骂羞辱喷溅其上。久而久之,隆康帝自己都信了,钦安惨案的真相如是所闻,始作俑者正在受着他们应受的惩罚。
此刻让他推掉挡箭牌,承认当年兵败皆因天家无能,以万乘之君的颜面换得区区小民的清誉,隆康帝自认做不到。
“先帝亲笔朱批,以文臣软骨四个字痛斥秋千顷,便是对他的盖棺定论。”
隆康帝再开口时,声音冷得像冰,“阿璘欲为其平反,可曾想过置先帝朱批于何地,置朝堂威严于何地?”茶打翻了,他令黄德庸换一盏新的来,浅啜着道:“朕再问你一次,罪臣秋千顷是否还在人世?”
封璘定了须臾,扬起脸说:“钦安城楼一跃,凤雏折翼,世间便再没有了秋千顷。”
……
人皆退去,寝殿中独留黄德庸一人伺候。
他知隆康帝胸中郁结,熟练地点起苏合香,将香炉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壁为隆康帝捏肩,一壁劝道:“兖王殿下的脾气您是最清楚的,等这阵劲头过了便好,您又何必同他置气?”
“他的这副脾气,”隆康帝脸色缓和了些,不知想到什么,忽地轻笑出声,“真是像。”
像谁,他没有明言,闭了眼,那个明艳无方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里。
“父子没有隔夜仇,朕当然不会和阿璘计较。”
隆康帝睁开眼,向黄德庸缓抬起手臂,龙袍滑落,那节瘦得见骨的腕上耀着一模一样的红泽——自那人无声无息地死于冷宫之后,他遍访数年,终于寻到当年宫匠,原样打磨出了自己坐拥天下亦再难得的珍宝。
“只要阿璘肯听话,朕欠他母妃的,自当百倍奉还。”
*
此时虽已过午时,日头抛洒下的热力却分毫不减,朱墙边上那一排琉璃叠瓦被映得煊赫非常。
杨大智扶刀站在阴影里,远远见宫门吱呀一声开了,封璘端袖步出。杨大智快步上前,还未开口,便从他的神色间便揣测出了什么。
“陛下不肯?”
在封璘无声的承认里,杨大智握紧了绣春刀柄。暑风拂面,挟来阵阵热浪,烫得耳根都红了,他却像是被严寒包裹着,堕入冰火两重天的阿鼻地狱。
“为先生和你兄长正名,不是只有翻案一条路,”封璘的语气捎带了一丝狠戾,“咱们不是正在朝前走么?”
杨大智没有答言,手背浮起的青筋慢慢消失,就仿佛适才一涌而出的杀意只是错觉。他不接封璘的话,抱拳正色道:“殿下令我去查的传闻起源,已有眉目了。”
半柱香前,诏狱。
狱卒搬来了长凳,杨大智没有落座,抬腿架上去,手里剔骨刀擦得锃亮。
“说说看,谁叫你把秋千顷没死的消息编成故事,在茶寮里大肆传播的?”
说书人遍体鳞伤,鲜血沿着老虎凳淌了一地,濡湿了杂乱的干草堆。这情形,总让杨大智不禁想起那夜乱葬岗的惨状。
“我不知道......我也只是喝酒时听人闲聊,我不认得那人是谁,我......”说书人重复念叨着相同的字眼,神志混乱。
杨大智把握着节奏,手起刀落,尖棱卡在胫骨之间,甚至还旋转了两下。
说书人惨叫一声后昏厥,杨大智随即叫人用盐水泼醒了他。
“看清楚,是这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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