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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中涵义甚是不祥,纪小棠打个寒战,贝齿紧咬道:“我不听!有甚么话你自己说给温惜花!”
沈白聿眼皮一抬,黑眸中射出前所未有的冷俊之色,看得纪小棠一阵心慌,眼眶霎时红红,只得哽咽着道:“我……我听……你不要有事,我什么话都会乖乖听的……”
她俯身靠近沈白聿,将右耳凑到那薄薄的唇边。沈白聿嘴唇开阖几下,秘语两句,突然再也不动了。纪小棠吓得直起身子,以手去探他鼻息。愣了片刻,忽地扑到沈白聿胸口,哇的大哭起来,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
屋内昏暗,未曾掌灯。纪小棠趴在沈白聿身上哭得伤心欲绝,肝肠寸断,自然完全没有发现,方才未关的房门上人影移动。一个黑色的影子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身后,动作很轻地高高举起了寒光闪烁的双手。
就在那人手中钢爪即将抓下的刹那,眼前忽然爆起阵如雨亮光。他当机立断,先斩后退,却觉眼前一花,已失去了纪小棠的身影。叮叮当当,银针碰钢刀,同时风声呼啸,黑衣人背后生风,一双明晃晃闪亮亮的柳叶宝刀就朝背上肩胛砍来。
黑衣人也不慌乱,左脚踏震坎,右脚欲转身,却听床上沈白聿已沉声道:“小棠,出脚震坎,踢他阳交、光明。”
纪小棠立刻依言,右腿倒钩“雁字回时”,足尖就去踢胫骨两穴,黑衣人心头大震,赶紧变招。间中又听沈白聿疾喝道:“他使‘乳燕穿林’。‘细雨流光’上扫太乙、商曲,左转‘双雁遥空’起脚两膝。”
那人才变招乳燕投林,竟已经给沈白聿全然料中,大骇之下硬生生收住来势。此招本是身形微降,以双掌破敌中腹的招术,黑衣人止住来势,身形更下落,欲来个倒提金钟反踢对手会阴。这招术阴损之极,黑暗中本难以施展,可来人最擅长小巧腾挪,是以动作一以贯之,丝毫不受影响。
才要出脚,就听沈白聿又道:“碧霜天降,踢他心口。”
纪小棠对沈白聿是全然的信赖,想也不想,立刻飞身向下唰唰唰就是三腿。黑衣人好在应变机警,就地一滚,背后却还是着了一下。他亦忍无可忍,飞爪就要脱手。沈白聿立刻断然道:“右方,‘大道无为’,出全力!”
黑衣人下盘扎实,上身功夫却破绽不少,才要翻身而起,就觉纪小棠已应声出掌。那人避只不及,倒像是爬起来送上去给人打似的,立刻丹田中掌,向后稀里哗啦带倒了桌椅。只觉一股怪异之极的内力一分为二,其一极寒走任脉,其二极热走督脉,经脉真气瞬间逆行,痛不可当。
纪和钧的无为掌老辣沉稳,取阴阳合一之道,双手掌力天差地别。这掌法若中经脉,内力不够扎实者立刻真气紊乱,当年不知叫多少好汉饮恨。纪小棠虽性子急躁,功夫却学的极是老道,这下十成全力多少也当得纪和钧三四成。只三四成,已经可以要了黑衣人的命。
纪小棠停下了手,脑海中一片空白,竟不敢相信自己赢了。她自气喘吁吁,却听黑暗中那人也粗喘如牛,沈白聿的声音又响起,却是两个字——“点灯。”
从衣裳里拿出火石,纪小棠就着记忆点燃了床前小几上放置的油灯,屋内渐渐明朗,只见地上桌倒椅翻,沈白聿面容苍白,侧过头定定地看着倒在那里的黑衣人。半晌,他叹了口气,道:“真的是你。”
黑衣人身形中等,覆面捂腹,似是在笑,又似忍痛,龇牙咧嘴了好会儿,才同样叹道:“原本我并不想动手的。”
这人声音瓮声瓮气,带着点老实,纪小棠只觉自己从未听过。
沈白聿却像是跟他十分熟识,默然片刻,道:“我知道,你觉得我已活不了多久,不想露了形迹。却发现我仿佛同小棠交代后事,生怕那秘密泄漏出去,是以不得不出手。”
黑衣人嘿声道:“不必给我面子上好看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如今之势,无论有没有和小姑娘说话,单她见过你一节,就已足够一个杀人灭口的理由。”
纪小棠听得云里雾里半点不懂,只听此言,自己不查之时,竟自鬼门关走了一转,不由打了个寒战。
黑衣人似乎望了她眼,又续道:“却没成想,你竟是在交代她如何对付我。”
沈白聿缓缓道:“形势如此,我已没有本钱再错,只能事事最坏打算。无忧公子方才轻易放走了杨班头,殊不合理。所以我猜他必定还有同伙料理后事,才能不着急去追人。只是没有想到,来的竟然真的是你。”
黑衣人苦笑两声,道:“我吓唬这小姑娘不成,又收走地上的燕子镖,后来想起此举欲盖弥彰,真真可笑得很。那时你就在怀疑了罢?”
沈白聿摇头道:“不,我那时还没有想到是你。只因这定阳城里,我认得兵器的熟人,虽不算多,却也不少。”他顿了下,才道:“但是,我却知道,天下间轻功能好过温惜花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黑衣人忽然嘿嘿笑了,带着几分得意道:“若论轻功,天下间能好过我的人,只怕一个也没有。”
沈白聿望着他,灯下辨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却叹道:“我曾以为,我们是朋友。”
黑衣人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才轻轻地道:“其实,我也曾这样以为,——是真这样以为。”
他语气中有无限悲凉,亦有隐而不发的惭然,两人心中百味杂陈,半晌相对无语。隔了不知多久,屋中依旧静的可怕,纪小棠心下正惴惴,沈白聿忽地漠然道:“他死了。”
纪小棠一惊,这才发现黑衣人的头已歪向一边,蒙面布巾下黑血正缓缓流出。不知何时,这人竟服毒自尽了。她一日之间在此处见到两人活生生死去,只觉手足冰凉,木然走了步,才想起要去揭开那蒙面人的布巾。
沈白聿猛地喝止道:“不要揭!”
纪小棠手缩了回来,不由望向沈白聿,却发现后者的目光里闪动着些自己并不懂得的情绪,是悲哀,还是痛惜?
她道:“你认得这个人。”
这是一个肯定句。
沈白聿并没有否认,却忽而悠悠道:“我和温惜花有个朋友,叫做燕九宵。他是个很笨的贼,虽然有天下无双的偷术,自己却总是在饿肚子。他也是个讲义气的贼,失手造擒后宁可被打死,也绝不出卖朋友。”不等纪小棠反应,他又道:“上一次见到燕九宵,我们刚刚吃了霸王餐跑出来,温惜花从他身上偷了一百两银子。”
现在说起这些,已恍如一场大梦。如果不是那天温惜花的无心之举,他甚至根本不会怀疑燕九宵:事后再想,一个人身上带了一叠百两银票,还大清早连跑两地当铺找当东西,本身就很奇怪。那日燕九宵绝不是去当东西的,而是查看居古轩有没有应旨关门,这方是他们相遇背后的真相。
昨日之事不顾而去,今日之事不可再留。想起他和温惜花嘻嘻哈哈从醉仙居上逃出来的情形,沈白聿忽然觉得无比疲倦。他本不该继续深想下去,却不由自主地要把所有事情想个清楚明白。无忧公子的话浮上心头,或许,这真的就是聪明人的悲哀。
但若他不够聪明,今夜早已死了十次有余。沈白聿只觉气力渐失,最后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永远欠他一百两银子。”
纪小棠正在手足无措,这下倒是一激灵清醒过来,双手交握住沈白聿冰凉的右手。纵不懂医理,也发觉手中脉息越来越微弱。
她不由惶恐已极,嘴里不停,手更加握的死紧,连声道:“沈大哥,你怎么样了!我是不是该去找大夫?还是……还是该去找我爹?!”
沈白聿勉力一笑,道:“不太好。这是旧伤,大夫治不了的。小棠,你回家去罢。”
纪小棠看着他,只知死命摇头,仿佛一旦开口,眼泪就会忍不住要掉下来。不是不明白这话中的好意,但现在纵使真的刀斧加身,她也绝不肯离开半步。
沈白聿见她脸上掠过凄怆决绝之色,情知无法将之劝离,只好柔声道:“那就陪我一阵好了。温惜花若来找我,你就把今晚的事说给他听,再告诉他,‘无忧公子杀了雷廷之,也杀了左风盗’。记得,一件也莫要漏掉。”
纪小棠听他语气甚是温柔,胸口更是郁结难当。她只记得答允了绝不流泪,所以强自冷静,颤声道:“我都记住了。还有呢?还有什么别的话没?”
沈白聿怔了下,目光中生出些惘然,半晌后才笑着眨了眨眼。他没有再说话,唇边却露出丝柔和天真的笑意,就像是倦极而眠般,静静阖上了双眼。纪小棠怕惊动了他,大气不敢出,呆呆地凝视那平静的容颜,就那样跪在床边,握紧沈白聿的右手,一动也不动。
纪小棠不知道油灯明明灭灭,亦不知道门扉开开合合,只满心紧张地盯着沈白聿微弱的呼吸。就这样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其实仅一柱香的功夫,咣当一声,门给人猛地踢开了。纪小棠正在草木皆兵,闻声骇得放开双手,惊起转身,和来人碰了个面对面。
她脸上忽然狂喜,抓住那人的衣袖,泪已绝堤,大哭道:“温惜花!沈大哥……沈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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