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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托·海登从未如此憎恨过一场“微不足道”的低烧。那支断箭带来的外伤在莉亚丝笨拙却细心的照料下,奇迹般地没有恶化,但连续三天反复的低热却像附骨之疽,将他拖入一种粘稠、虚弱、极其磨人的境地。伤口深处的钝痛尚可忍耐,但如同被无形铁箍紧紧勒住的头颅,那阵阵尖锐的抽痛,却让他烦躁得几乎要发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视野边缘总带着模糊的光晕,连思考都变得迟滞沉重。
他大部分时间都昏沉地躺在小屋角落那张铺着干草的破旧木板上,粗麻布衣服被冷汗浸透,紧贴着他滚烫的皮肤。偶尔从短暂的昏睡中惊醒,便是更剧烈的头痛袭来,让他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莉亚丝几乎寸步不离。她无法为他找来昂贵的退烧药,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一遍遍用冷水浸湿布巾,覆在他滚烫的额头和颈侧;用小勺耐心地喂他喝下温热的草药汤,那是她从邻居老婆婆那里讨来的偏方,味道苦涩不堪;在他因头痛而辗转反侧时,轻声哼着不成调的、哄孩子般的摇篮曲。
第三天傍晚,维克托的头痛达到了顶峰。他紧咬着后槽牙,额角青筋暴起,指关节因用力按压太阳穴而泛白,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莉亚丝看着他痛苦扭曲的侧脸,那强忍的脆弱感,竟比她父亲醉酒后的狂暴更让她心头揪紧。
她犹豫了片刻,指尖微微颤抖。最终,那点根植于骨髓里的温柔还是战胜了恐惧。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跪坐在干草堆旁,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他:“老爷……我……我帮您按按头?或许……或许能好受些?”她用了最卑微的敬称,提醒自己对方的身份。
维克托猛地睁开眼,冰冷锐利的目光刺向她,带着被窥见狼狈的愠怒。莉亚丝吓得瑟缩了一下,几乎想立刻收回手。但下一秒,那蚀骨的剧痛又让他闭上了眼,浓眉紧锁。
“……嗯。”一声极其压抑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许可。
莉亚丝深吸一口气,冰凉微颤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落在了维克托滚烫的太阳穴上。她的动作生涩无比,毫无章法,只是凭着本能,用指腹极轻极缓地打着圈按压。她的指腹有些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但那份专注的、试图缓解他痛苦的温柔力道,却像一股奇异的清泉,缓慢地渗透进那被剧痛灼烧的神经。
维克托的身体瞬间绷紧,那是猛兽对未知触碰的本能戒备。但很快,那轻柔的按压带来的细微舒缓感,竟意外地压倒了戒备。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那勒紧头颅的铁箍似乎也松开了些许。他依旧闭着眼,眉头却不再拧得死紧,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他甚至无意识地,在那双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柔的手下,微微偏了偏头,将更多的重量交给了那微凉的指尖。
莉亚丝专注地按着,感受着他紧绷的肌肉在自己手下渐渐松弛,心中那点恐惧也慢慢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取代。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额角渗出的细汗,以及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带来的手臂酸麻。
第四天清晨,低热终于退去。维克托在一阵久违的、清晰的鸟鸣声中彻底清醒。头痛消失了,身体的虚弱感也大大减轻,属于海登公爵的冷酷理智重新掌控了全局。
他坐起身,动作带着久病初愈的僵硬,但眼神已恢复鹰隼般的锐利和审视。他环顾这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屋,目光最后落在蜷缩在墙角一堆破麻布上睡着的莉亚丝身上。她睡得很沉,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小脸苍白,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担。
维克托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这几日模糊的感受——那轻柔的擦拭、苦涩的汤水、特别是那双缓解了他剧痛的手——清晰地回现。但他心中升起的不是感激,而是更深的戒备和一种被掌控了弱点的恼怒。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这狭小空间里更显压迫。粗麻布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惊醒了莉亚丝。她猛地睁开眼,对上维克托冰冷审视的目光,瞬间清醒,慌忙爬起来,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老……老爷,您醒了?感觉好些了吗?”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掩饰不住的紧张。
维克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她,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进她的灵魂。“我的东西。”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是久居上位者的口吻。
莉亚丝立刻指向角落那个破旧木箱:“在……在那里。您的衣服,我都收好了,藏在最底下,用麻布盖着。”她顿了顿,语速加快,像是急于撇清什么,“您……您的伤,肋下那里,我没有钱请医生,也不敢去。但我帮您清理了,用草药敷过,往前走二个街口有个老草药师,他……他或许能帮您,收费不贵。或者,您自己……”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维克托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冰冷地锁着她。
小屋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维克托的目光从木箱移到莉亚丝苍白惶恐的脸上,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他向前逼近一步,那高大的身影带来的阴影几乎将莉亚丝完全笼罩。
“你救了我,藏匿我,照顾我。”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你想要什么回报?”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赤裸裸的交易意味。他等着她开口,要钱?要一个承诺?或者更贪婪的东西?毕竟,他“维克托·海登”的命,价值连城。这几天她忍辱负重、不眠不休的照顾,在她看来,不过是待价而沽的投资。
莉亚丝被他话里的冰冷和“回报”这个词刺得微微一颤。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带着疲惫的浅色眼睛里,没有维克托预想中的贪婪、算计或期待,反而是一片坦然的困惑?
她看着眼前这个即使穿着粗布麻衣也掩不住一身迫人气势的男人,看着他那双写满猜疑和冷漠的眼睛,忽然觉得有点荒谬,又有点可笑。连日来的担忧、疲惫、恐惧,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她轻轻地、极快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却像一缕微风吹散了阴霾,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甚至有点天真。
“回报?”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维克托耳中,“我……我只希望您能健健康康,老爷。”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坦然,“您健康地离开这里,就很好。”
维克托·海登,这位见惯了尔虞我诈、习惯了用最大恶意揣度人心的黑棘公国领主大人,生平第一次,被这样简单、纯粹到近乎愚蠢的愿望噎住了。
希望他健康?
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权?不是为了攀附?
他审视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错愕掠过眼底。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他紧紧盯着莉亚丝的眼睛,试图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只有坦荡的关切和一种……如释重负?仿佛他健康离开,就是她最大的解脱和满足。
荒谬!愚蠢!不可理喻!
维克托心中瞬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比那低烧更让他不适。他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那愚蠢的光芒灼伤。他大步走向角落的木箱,动作俐落地掀开杂物,拿出那卷被仔细包裹好的、依旧能看出华贵质地的衣物。他没有再看莉亚丝一眼,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抱着自己的衣服,如同来时一般突兀而沉默地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高大的身影迅速融入了小巷清晨的薄雾中。
莉亚丝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迅速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她紧绷的身体才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靠在了冰冷的土墙上。她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那点强撑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一丝茫然。
希望他健康……她喃喃自语,望着空荡荡的门口。那个男人,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闯入了她贫瘠的生命,留下了浓重的血腥味和无尽的压迫感,又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只希望,这场风暴,永远不要再回来。
而大步流星走在巷子里的维克托·海登,抱着自己价值不菲的衣物,脑海中却顽固地回响着那个苍白瘦小的女人,用那双清澈愚蠢的眼睛看着他,轻轻说出的那句话:
“我只希望您能健健康康的。”
该死!他烦躁地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声音和那双眼睛甩出去。那点微不足道的困惑,很快被更现实的考量取代——找到可靠的人处理伤口,查清袭击者,然后,回到他那冰冷坚固、一切尽在掌控的城堡。
至于那个偏僻小屋和里面那个奇怪的女人?不过是一段荒谬的、不值一提的插曲。他维克托·海登的世界里,没有“纯粹善良”的位置。她不要回报?那更好。省去了麻烦。他冷酷地想道,脚步更快,将那间小屋和里面那双清澈的眼睛,彻底抛在了身后弥漫的晨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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