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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裘城地势偏高,即便白河泛滥,大部分良田仍能得以保全,算是整条流域最安全的城池之一,但偏偏就是这份安全,又给华平野与城中百姓带去了许多新的麻烦。
马车在路上行了几日,遇见的流民越来越多,拖家带口地蹲在路边,见到有富户的马车经过,就高声哀求讨要食物。路被堵了,车队的行进速度也随之减慢,阿宁将车帘放下来,小声问柳弦安:“公子,咱们要给他们一些吃的吗?”
柳弦安摇头:“给不了。”
阿宁不懂:“为何?”
柳弦安道:“外头的人太多,给了一个,就有十个来讨,给了十个,还有百个千个。”
阿宁又从车窗的缝隙里往外看,人群中有几个小娃娃,饿得已经快撑不住了,便又不死心道:“公子,不然我就偷偷给那名妇人一块点心,不被旁人发现。”
柳弦安叹气:“你可以去试试。”
阿宁将盘子里的点心捡了一块大的,用手帕包好揣进怀里,又手脚麻利地钻出马车。他的视线对上那名妇人,便咧嘴稍稍一笑,跳下马车想往过跑,妇人却已经猛地站起来,拖着两条细瘦的腿向他蹒跚冲来。
而与她一起注意到阿宁的,还有许多其他流民,饥肠辘辘的人们发现了这名健康的白净少年,像是饿狼见着生肉,纷纷爬起来涌向他。
“少爷,给点吃的吧!”
他们高声嘶喊着,有撑不住跌倒在地的,也无人去搀扶,人们踩着新鲜死去的尸体继续往前冲,完全无视脚下泥泞的血肉,像一群衣衫褴褛的偶人,麻木木讷。阿宁被吓傻在原地,眼看七八只脏污的手马上要将他扯入人群,一名护卫飞身将人拎回马车,又拔刀出鞘,转头暴呵道:“滚回去!”
寒光刺目,流民们顿住脚步,有了片刻的犹豫与停滞。趁着这点时间,车夫用力挥鞭,迅速驾着马车驶离。
外头依旧传来惨叫、哀求、哭泣与恶毒绝望的咒骂,令人听之胆寒。阿宁坐在马车一侧,怀中还揣着那块碎掉的点心,默不作声,平时听惯了二公子讲漂浮虚空的天道,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赤裸的人性,方才至少有三个人被推搡踩踏,他们十有八九会死,不,是肯定会死,而引起这一切的,竟全是自己的鲁莽与无知。
柳弦安道:“别哭。”
阿宁依旧垂着头。
柳弦安将他搂进怀中,在背上拍了拍,安慰道:“医者只能医人,不能医天下,你无需过分自责。”
阿宁带着浓厚的鼻音问:“那谁才能医天下?”
谁才能医天下。柳弦安没有回答,却将头转向车窗,看着半透明的纱帘外,那骑马佩剑的高大身影。
……
翠裘城四方城门紧闭,贴有一张很大的告示,说城里已陆续接纳了数量不少的灾民,目前实在没有余力再多留一人。但即便如此,外头依旧等待着许多流民,各自捡了阴凉处坐着,见到守门官兵正在为一架马车打开城门,就又涌了过来。
柳弦安捂住阿宁的耳朵,替他将外头的咒骂与哀求一并阻隔,这一路,几乎处处都是类似的声音,阿宁虽是医者,但毕竟年纪小,还没能从那场踩踏暴乱的阴影中走出来,话都少了许多。
官兵护送马车进了城,高高的城门一关,就隔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外是饿殍遍地的人间地狱,门内则依旧维持着一座城池该有的模样。华平野道:“王爷,除了按需配给城中百姓的粮食,翠裘城是真的连一粒多余的米粮都找不出了,城门外的尸体一日多过一日,实在是……”
就这样,哪里还需要黄望乡会什么妖术蛊术,只要他拉着大旗,说一句将来能吃饱饭,都会引得千万人追捧追随。
“这群人先是抢了朝廷调拨的粮食,后来又抢了两三处城镇。”华平野道,“见到官就杀,将头颅挂在高梁山的入口处示威,据说黄望乡曾放话,拿一个狗官的头,就能换两筐粮。”
抢了朝廷调拨的粮食,那么等着这批粮食救命的百姓就会饿死,去抢城镇,城镇里的百姓又何辜?流离乱世,民不聊生,人们先是成为受害者,后由受害者变为加害者,进而又制造出更多受害者,如此往复循环,事情就会越来越糟,直至王朝崩塌。
柳弦安已经在历史长河中见过了太多类似的例子。
华平野为众人准备好客房。梁戍将柳弦安送回住处,道:“我听高林说,你想买一些治疗常见暑热病的药?”
“是阿宁提出来的,流民加上炎热的天气,太容易滋生瘟疫了。”柳弦安道,“城外那些尸体,也最好能尽块找地方掩埋,再撒些石灰。”
“这你不用担心,华平野每日都会差官兵穿上重甲,去处理尸体。”至于为何要穿上重甲,一来威慑,二来防止踩踏,三来……更血腥残酷的现实,梁戍不愿向他提起,对于某些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新鲜的尸体也是食物,为了能从官兵手中抢回这一口“粮”,他们会疯狂撕咬如野兽。
梁戍嘴唇干裂,柳弦安揭开桌上的茶壶盖看了看,里头泡着一些粗大的枝叶,颜色浓厚,想来应该苦极了,便转身从柜子里取出瓷瓶,从里头倒出一些粉末,用温水化开:“王爷喝点水吧。”
梁戍看着杯中泛出一股子粉色的水,问:“你们大夫给人下毒,都如此不加掩饰?”
柳弦安笑:“是野梅果晒干后研磨的粉,我又加了些甘梅进去,能生津开胃,还有银丹,能醒神,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大概是毒不了人的。”
梁戍饮下一杯,酸酸甜甜,一股子凉爽直接从舌尖蹿上天灵盖,确实极管用。
柳弦安将瓷瓶递给他:“还剩许多,王爷可要自己留着?”
梁戍却没接:“不会用。”
天潢贵胄,世家子弟,不知道怎么往杯子里倒水,这很正常。
所以想喝的时候,还得是由大夫亲自冲。
柳弦安便把瓷瓶重新放回柜子。
梁戍坐在桌边看着他忙,这一路压在心头的重重烂事,只有在此时才稍微被卸下些许。他虽早已见惯生死,但生死与生死是截然不同的。战场上数百、数千、数万将士的死,为的是换取数十万、数百万、数千万百姓的生,所以哪怕黄沙埋骨,也算死得其所。可此刻白河流域百姓的死呢?
百姓的死,没有半分荣耀,有的只是无尽的屈辱与绝望,还有带着血泪的控诉,控诉着统治者的无能。
在一整个时代面前,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力量实在是有些微不足道。梁戍闭上眼睛,刚想理一理思绪,太阳穴却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柳弦安弯下腰,手里拿了一盒不知什么脂膏,正在用一根细小的玉棒慢慢替他按摩。
梁戍问:“你怎么看诊前也不同病人打声招呼?”
“我爹也是这么替我治病的。”柳弦安道,“有段时间我脾胃不好,需要调理,经常睡着睡着就被针扎醒。”他挪了把椅子过来坐,“宫里的御医才要许多规矩,我们……别动!”
梁戍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不能动,你自己看看你手里捏的针有多粗。”而且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个这东西?
“不算粗,最粗的针在我爹那,从来不让别人碰。”柳弦安道,“我这算细的,都说了别动,要扎歪了。”
骁王殿下僵坐在椅子上,硬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么送他回个房,就莫名其妙被扎了一脑袋的针。从一杯甜药,到清凉脂膏,再到这粗得惊人的鬼东西,一样一样慢慢摸出来,嘴里还知道说东说西转移注意力,放在兵法里,得叫暗度陈仓、欲擒故纵、混水摸鱼、假痴不癫。
他说:“你故意的。”
柳弦安否认,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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