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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第2页)

“指教不敢。只是您瞧,”柳元洵抬手,指了指外头高悬半空的太阳,“太阳一出来,什么事都藏不住了,总要见光的。”

王幼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门外,眯眼看了半晌,最终只是遗憾摇头,“人老了,眼神不济,看不清了。我啊,活了一辈子,从来不信什么苍天有眼的大道理,我只知道大多数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见人只能顺应太阳的规律,却没本事让太阳依照自己的意愿升起。天亮不亮,不是人决定的,是太阳升起来,天才会亮。”

柳元洵笑了笑,“王大人的意思是,天什么时候亮,您什么时候出来干活,是吗?”

王幼棋却没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依王爷看,我家老三会被判什么罪?”

柳元洵道:“王大人也是受奸人蒙蔽,既然案子已经水落石出,王大人敲登闻鼓倒也不算无端生事,只是按照规矩,难免要受些皮肉之苦。”

处理完了王明璋,便又轮到了王明瑄。

沈巍向来秉公办事,既没容情,也未苛责,念在王明瑄是受人蒙蔽才敲了登闻鼓,便将原本的鞭笞五十减为鞭笞五,此事就此了结。

失魂落魄的王明瑄被带出去接受鞭刑,痛失长子的王幼棋也没了继续留在这儿的理由。他几次试图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却都跌坐了回去,最后还是在小厮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

王幼棋颤颤巍巍地拱了拱手,道:“王爷,沈大人,老臣这便带着小儿回去了。我王家的事,给诸位添麻烦了,改日我再登门赔罪。”

王家的事本也与柳元洵没多大关系,沈巍之所以将他带到大理寺,实则是为了冯虎和唐媚娘,以及这后头牵扯的案子。

眼见沈巍又有与柳元洵长谈的架势,凌晴在柳元洵身后小声说道:“主子,这都快下午了,您中午的药还没喝呢……”

这话显然是说给沈巍听的。

沈巍了然道:“是我考虑不周。这样吧,王爷您暂且在我这大理寺歇息一下,咱们饭后再议。”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也好。”

接着,沈巍便叫来个杂役,叫他带着柳元洵去了偏厅。

凌亭怕有人在饭里动手脚,当即便出去盯着厨子做菜了,凌晴也赶着时间去厨房煎药,一时间,房里只剩下柳元洵和顾莲沼。

今儿这事顺利过了头,尤其是那刻了日期的骨珠玉佩,简直像是有人刻意设局放进去的似的。

柳元洵捧着手里的热茶,低声问道:“王家姑娘的尸骨找到了吗?”

顾莲沼摇了摇头,“王瑜茵已经失踪半个月了,这段时间足够处理掉一具尸体。除非王瑜茵突然现身,说自己还活着,否则,大概率只能按死亡销户了。”

柳元洵眉心微蹙,轻叹道:“可惜了。”

从他个人角度来讲,他并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巧合的事,他也不相信老天真的有眼,能给受害者一个公道。与其相信这是王明璋罪有应得,他更倾向于这一切都是王瑜茵生前有意留下的证据。

可他不是王瑜茵,这也都是他的猜测。除了王瑜茵本人,估计没人会知道她送出那些东西时究竟抱有什么样的心思。

见他沉默,顾莲沼便抬眸去看他,恍惚意识到,他和柳元洵也已经有三日未见了。

柳元洵捧着茶碗,蹙着眉,唇色白,肤色也白,前几日刚刚养出来的气色早已消失不见,加上身着白衣,整个人就像褪了墨的纸片一样,让顾莲沼心里狠狠一揪。

这一揪来得突兀又急促,仿佛有个使暗器的小贼趁他不备,在他心口狠狠刺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这阵揪痛便又消失了,只在胸腔里留下一丝难以言喻的余味。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口的情绪,道:“别想了,饭菜还得好一会儿才能上桌,先上床歇歇吧。”

柳元洵却摇了摇头,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疲惫,“一旦歇了,精神就垮了,我怕我撑不到下午。好在事情已解决大半,估计今晚就能回府,回去再歇吧。”

说到这儿,他悄声向顾莲沼抱怨道:“白知府那侧厅的床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软得让人浑身使不上劲,睡也睡不踏实,还是府里的床舒服些。”

柳元洵脸色虽差,可精神瞧着却还不错,小声抱怨的时候还带了些腼腆,比之前垂眸静思时鲜活了许多。

顾莲沼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虽未搭话,柳元洵却知道他听得认真。旁人或许会觉得顾莲沼的沉默不合礼数,可这恰恰迎合了柳元洵的性子。

他是个病人,更是身体各处都在逐渐衰败的病人,拖着这样一副身躯,他总有难受到忍不住想抱怨几句的时候。可他这样的性格,偏偏又不适合抱怨。

他一痛苦,身边的人难免跟着难过。可别人一难过,他不仅会跟着揪心,还会心生愧疚。但以他这病怏怏的身体,实在无法在自己都快撑不下去的时候,还去安慰别人不要难过。

他只能熬着,挺着,最多只说自己累了。可他每次说自己累了的时候,他不是累了,他是疼得受不了了。

那种痛,是人走到生命尽头,身体濒临崩溃的痛。他不爱吃东西,是因为胃疼,喉咙也疼;总是躺着,是因为膝盖疼,腰疼;每次睁眼都要许久才能清醒,是因为头疼,心口也疼。

这些疼痛并不剧烈,却如影随形,时刻折磨着他。甚至因为这种慢性疼痛早已融入他清醒的每一秒,他都快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生病才如此难受,还是人生本就这般痛苦。

以前,他难受也不愿说出口。可现在,他却能对顾莲沼说一说。

他知道顾莲沼对他的关怀和在意远不及凌氏兄妹。但对柳元洵来说,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好能让他毫无压力地倾诉。

就好比他觉得京府衙门侧屋的床太软,想跟身边人念叨一句:太软了,睡着不舒服。但这种抱怨更像是日常闲聊,如同说今天天气有点阴沉,饭菜味道有点淡,他也只期望得到一句“是啊”的回应,而不是让身边的人忙前忙后,把王府的被褥搬到京府衙门来替换。

就像现在,他说他很累,但他并不想麻烦别人,也不想听到安慰,他只要知道有人在听他说话就够了。

顾莲沼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的诉苦和抱怨落入其间,惹起一丝涟漪后便会缓缓消散。他抱怨了便抱怨了,再也不用担心聆听的人会因为心疼他的孱弱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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