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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晏二才点起烛火,指着跪在地上的恒春,面庞冷秀方正,“夜已深,姑娘请回。”
恒春抿着唇,眼泪又掉了一串。她说:“我爹爹的魂魄在阴间拘着,大夫说熬不过这二三日了。我知父亲大错已酿,无意为难大人,只是事到如今,小女唯有求您一途,倘使不尽力,小女寝食难安,大人虽不能答应,但请不要阻拦小女尽孝。”
她扶着中间的屏风站了起来。此时天色已全黑,她却又推门而出,跪在了外面。
姬谷重新戴上人皮面具,平淡道:“此女甚是聪慧明理。”
白日跪在无人经过看到之室内,并不以自己之势、众人之力干扰晏二判断,夜间跪在门外,是为男女大防,亦因不肯打扰晏二休息,此番行事,极是妥帖。
转眼,晏二却已然平躺在铺上,没了呼吸。姬谷正要秉烛看书,却被药炉绊到,手扶住晏二的床榻方站稳,无意竟触到晏二黑衣,冰寒至极,还未收回手,口中吐出一口热气,雾气之后,却浮现了一层水波诡谲的漩涡,漩涡静止之时,姬谷颅中刺痛,闭目,脑中却瞬间浮现了一些再清晰不过的景象。
黑衣的少年一身黑色仙鹤补袍,戴着狰狞的恶鬼面具,坐在阴森公堂之上。惊堂木一拍,许多牛头马面便押过形体虚幻、脸色苍白的鬼祟,它们齐声喊冤,那堂上的黑衣判官刚正不阿,沉声喝道——
汝等可知,此生在阳世犯了何罪?
汝生为贱格,却不肯认命,妄图富贵,夺财偷运,可知有罪?
汝生而富贵,却恣意矫佞,暴戾无常,轻人贱己,可知有罪?
汝上世受尽劫难,今生原可苦尽甘来,却瞒天欺己,休妻虐子,只为另娶貌美有钱之女,兴家发达。汝可知那貌美女子上辈子原是虎狼食尸之辈,糟糠本是天母历劫到尔家点化,幼子他日可位极人臣福荫五代!蠢极!愚极!
汝今生高寿有福,一生行善,本无罪过,理应放回轮回道再世为人,然汝之儿媳今日生产,竟得残疾痴儿,本判本百思不得其解,翻《人世录》,观汝平生,却发现尔一生之行善竟皆在父母子女造孽之后,行善之后遂心安理得,日日安睡,从不思整理家风,痛改满门之非,这才报应到孙辈。何者为善?善此物若为填恶念,与恶又有何不同?大恶,大鄙!左右敕令,拉入猪狗之道!
姬谷恍恍惚惚中,额上满是汗,忽而被人攥住了手臂。他睁开眼,似梦非梦中,阴间判官的那双眼也睁开了。判官极是惊愕地看着他,面庞被月色照得极为苍白。这夜间竟是阴间判官,白日却是个妥帖病弱的少年晏二哑声问道:“你未离魂,竟能看到?!”
离魂入梦才看到阴间之景的那个,正在门外摇摇欲坠地跪着。据说,她极贵。
第二日,天蒙蒙亮,是晏二推开的门扉。恒春红肿着眼,目光却依旧清澈。她已一日一夜未睡。晏二冷冷看她一眼,才道:“休要跪了,昨夜我已放他回去。念你拳拳孝心,便暂且饶你父亲几年寿命。天意如此,倘使他先死了,反倒阻了你的命数。今日一去,不可同任何人提起此事,若再害我左迁,我便把你那蠢钝如猪的爹爹放进油锅里炸成丸子!”
少年晏二十分不理解这世界上还有人笨到把强盗杀人案硬生生判成自杀案的,正如他也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小小年纪在阴间便一升再升,做上左判的职位的。他判案生涯唯一的耻辱便是没按时拘来魂魄的那伙强盗。只因金乌太守放过,那群强盗一夜之间失踪,莫名其妙的是一夜之间又出现,三十几条贼鬼,齐刷刷地自动投案,他们纷纷说不知到底是谁杀了自己,哭着闹着要嬴判官做主。少年晏二冷笑了笑,把他们通通扔到了拔舌狱。至于真正的贼首姬谷,也在之后的一夜,迷糊地自动投案而来。他说自己因分贼赃不均,已被同伙杀害抛尸许久,只是成了孤魂野鬼,一直寻不到阴间路。
少年遥想之前,一路跟踪“姬谷”而来,却发现一切十分不对劲。这个“姬谷”的魂魄太纯净,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拘。眼下瞧来,幸亏没拘,否则冤枉了人,又要左迁。这次被贬到平境极东上任已经是极限了,再迁,就要掉到东海了。
此事告终,书院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恒春的母亲曾修书于姊妹,孙师娘之后便把恒春带在身边教养。往往前院孙湖带着众子弟奏起《秦行伍》,后厢便响起了毫无韵味的《楚女》。偌大的书院中,多了个姑娘,一窝少年本该沸腾如鼎,但从恒春所奏之曲,便知她是个十分古板无趣的小呆子,与以美著称的“楚女”没什么关联。
年少慕风流,比起齐刘海的小恒春,山下镇里“兑馆”中身材丰满、能歌善舞的少女们要更有吸引力些。故而,这窝半大的毛孩子常常趁着孙夫子出外访友的时候,窜到镇里玩耍。往往学着爷们儿壮着胆子喊“给我最漂亮的姑娘”,却引起哄堂大笑,他们都觉得羞耻。
遥遥的雾色中,走来一个背着藤柴的湖衣少年,冠带风流,有青山翠玉之美,缓缓含笑道:“小生买柴而来,口中甚渴,想讨杯茶水,姐姐们。”
少女们竟似痴了,一窝蜂地去倒茶,这一脚绊了那一踝,美人们竟争先恐后,倒似谁喂他一口便成了福气。
众生不忿,转眼瞧去,竟是师弟黄四郎。他倒古怪,身上有股子不辨年纪的劲头,透着骨头里的温润和偏执,哪一样都不带人间烟火。
他身后却有梳着整齐头发的少年僵着脸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众生又低声喟叹,这才是个真正的美人,气质天成,可惜怎长成了个男人。
黄四郎笑成两个月牙儿,“三哥,弟渴了。”
有少女一人纤纤素手捧着水走到了黄四面前,眼波含笑,“郎君请用。”
章三脸更僵,伸手粗鲁地夺过瓷碗,递到黄四唇边,“喝!”
黄四有些抱歉地看了少女一眼,浅浅低头啜饮了几口水,章三却似一只坐卧不定的公鸭子在旁边怒道:“不过一担柴,怎就没用到了这个田地?”
他把碗往黄四手中一塞,背起柴,大步朝前走了。
黄四因为家贫,付不起束脩,但所幸孙夫子为人厚道,应他平素做些采买以抵学资。
黄四晃了晃瓷碗中的茶汤,看着远处的章三,又低头,睫毛盖住了眼珠,唇角却带着扩大的笑,“多谢姑娘。”
自那日起,黄四虽揽下学中杂物,但劈不动柴火,扛不动蒸笼,下山气喘,上山吁吁,章三公子便同情地统统包办了,可但凡有一日嫌累了,眯上眼,听到笑意盈盈的一句“五马分尸,曝晒吊颅”,章三便瞬间惊醒。
平素大家都知道晏二有个随时昏倒随时醒的臭毛病,横竖死不了,便也不大搭理。姬谷饭后回房,夕阳徐染,晏二药炉中煮着药,竟已倚着门昏了过去,这判官当得也忒殷勤,人间还未昏沉,他阴间已忙碌起来。姬谷这等冷漠的,虽极愿意从他身上踩过去,可是,脚还未踏,心中不平至极的章三却粗着嗓门指着他吼:“大哥哎,小心天打雷劈你!”
姬谷扭头,瞅着扛着一张新采办的梨木桌,压得额上青筋直炸的章三,点点头,“嗯,死不超生你。”
兄弟四人,说来是有几分别扭和矛盾的。你喜我,我恨他,他防他,他又在笑他。
书院后侧有一池水,春天时,夫子撒下了一袋种子,施一袋肥,本预与众生风雅赏荷,夏天时,只长出一片死胖死绿的荷叶,其他的种子都死了。
重暑来的时候,孙夫子硬生生撑了场面,对着硕大的荷叶,和众生吃了一局酒席。人道流氓易醉,书生易痴,这会儿反了,书生一个比一个像流氓,喝得不亦乐乎。孙湖看着满园翩翩少年,心中豪气万千,哈哈笑道:“试看昭三公九卿,吾昌泓山文武几何!”
黄四吃酒吃得飞快,似是十分喜欢这杯中物,伸出舌尖去接琼浆玉露,一身湖色长衫在风中吹出了水墨晕染的春光,待到壶空,却抱着一把古琴撑坐在水草之上,他弹的不知是什么,只令人感觉到仙人之曲才有的无穷美妙,应了孙夫子之豪言,倒是拔高澎湃起来,微微垂目一笑,魔道成了仙家,欲望脱俗起来,风停不了,人看不够。
孙夫子闭目,银筷敲打杯沿,一应一和起来。曲毕,黄四郎竟仰天倒头就睡,一头炭黑的长发像绿藻一般浮在了清水之中,似一萍聚,却又快散。
少年章三十分紧张疼爱这小兄弟,看他酒后狂悖,恐着了凉,便慌忙去池边接他。池塘边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却绊了少年章一跤,他一个重心不稳,扑通栽进了水中。晏二转眼,却瞧见少年章在不足半人高的池中一边扑腾一边骂:“哎呀!我不会游泳!哎呀!这荷叶这么滑溜,抓不住啊!”他越扑腾反而越远离岸边,另一个小兄弟醉得不省人事,心中暗自觉得二人荒唐无德,死死皱着眉头,捣了捣姬谷道:“大哥速去速回!”
众人看这兄弟四人,看笑话看得喜滋滋合不拢嘴,扶苏无言无表情地瞅了瞅晏二,真想问一句—孤长得就这么像你家养的冤大头?但鉴于他不大惹得起这判官,便脱了外衫,跳进了水中。
少年章扑腾着抓到了那唯一的一株荷叶,风吹起时,送来清爽之气,一呼一吸,她脑海中竟瞬间浮现了许多画面,这荷叶莫非也有前世今生?竟似比人还要复杂。章三不察,鼻息一窒,天旋地转起来,如死了的一块皮子,握着荷叶的茎,缓缓垂头滑入了水中。扶苏远远游来,却觉鼻翼间荷叶清香益发浓郁,岸边的人影都被大雾笼罩起来,浓稠得似入了油缸,除了那株荷,什么都瞧不清了。章三白皙的手还在滑落,他托起少年的下巴,这人却忽然怔怔无知觉地睁开了双眸,那被水氤氲的倾城绝色就这样如明月摊开在少年手心。扶苏怔了怔,心跳漏了半拍,似乎想起什么,又忘了什么。他回过神,荷叶却变得硕大无比,宽可遮天,汪着一湖碧水,朝着他的额头泼来。
扶苏紧紧搂着胸前的少年,直到窒息。
扶苏曾得过一本天书,做过一二荒谬之梦。今时,又有一梦,倒不在黄粱小米一锅煮熟之机,反在无花之荷下得到一二虚妄真知。笔者录至此时,也觉感慨,世人之梦颇繁,亦颇烦。然前因后果,巧合中便有定数,想吾亲亲众人也愿世事通透自由,方觉活得洒脱爽利。则此一荷叶生梦,便须得一提。
公子扶苏醒了过来。世界变了,他也变了。
眼前之景全不认得,遥遥便听到洪钟之音。
扶苏自觉全身濡湿,低头却见自己一身漆黑干瘪,四肢细长,从头上垂下两条长长的丝绦,无力地匍匐在脚边。
他……成了什么?
抬起眼,却见周围的一切大得可怕。远处有几个穿锦缎丝绸的女子一路粗声震耳而来,她们高可参天,宛若《志怪录》中所记载的巨人。这些女子路过他的身旁,脚大如船只,娇俏地跺一跺,地竟也跟着抖了三抖,扶苏险些站不稳,只得用手吸着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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