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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瑶听闻,径直上前抢了孩子抱到怀里。孩子又哭了,呜呜哇哇,简直是个来寻仇的魔鬼。她听着,心里发毛,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怨气,转过身,似是打算把他扔到房间里,关起来,最好能塞回肚皮,叫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可恶,可恶,可恶——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孩子可恶?
徐志怀吓一跳,几步追上前,手臂使劲揽住她的肩,眼神则示意小阿七抓紧把小少爷抱走。苏青瑶扬起脸,望向徐志怀,又从他漆黑的瞳仁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惨白的脸,满头的汗,耳畔一对翡翠珠,前前后后摇晃。
她愣愣望着,突然,身子一软。
再醒来,已是午后。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紧贴脸颊。徐志怀守在她身边。他用冷毛巾替她擦脸,说她发烧了,睡到现在。
过很久,徐志怀皱起眉,又沉声说:“青瑶,你是当母亲的人了,别那么任性,好不好?”
一阵沉默后,苏青瑶喉咙里撕扯出一声:“好。”
万幸,孩子长得很快。
尽管无人帮助,她还是竭尽全力挺了过来,和每个女人一样。
人们都说,明荐长得像父亲,爷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苏青瑶起初不觉得,总抱着他上下打量,想从孩子的脸上挖出些自己的影子。她是小圆脸,孩子也是,她是杏仁眼,孩子的眼睛也又大又圆……可惜孩子越长越大,圆鼓鼓的脸蛋里生出棱角,越来越不像她。苏青瑶也慢慢接受了。像父亲也好,他的父亲相当英俊。
明荐开始识字那年,是1937年,日军打开山海关,刀锋直至中原,大军南下,再度朝吴淞口开炮。
战争开始。
徐志怀指挥员工将厂内的机器运入租界,尽可能在日军攻占前,留下空厂。公司人手不够,苏青瑶便将儿子托付给小阿七,带佣人一起帮忙。转眼,日军突破大场放线,国军节节败退。财务坚守到最后一刻,清了账,才请辞。徐志怀也遣散所有员工,带着她躲入租界。隔一条河,那头炮火如烟火,这头锣鼓似枪声。
在租界尚不足月,徐志怀得知国军将沿南京沪铁路一线撤出上海,当即决定,带全家人离开。因是逃难,一切从简。小阿七留在上海,吴妈回宁波老家避难,短短几日,别墅人去楼空。
他们从租界启程去金华,途经宁波,徐志怀匆匆回了趟老家,给母亲上香磕头,又留下钱财分与叔伯。在金华住了半月,听闻前线战况不利,动身往内陆去,又经浙江衢州,江西赣州。
在赣江,有一段艰难的水路。逃难者太多,一群人工蜂般挤上船,苏青瑶紧紧抱着明荐,蜷伏在船舱最里。正是十一月,快入夜,江面温度骤降。徐志怀脱下大衣,盖在妻与子的身上,独自挡在他们身前。船夫将小船停靠岸边,下了锚。江雾弥漫,夜风阵阵吹来,船舱内的众人在摇动的水波中勉强睡去。半夜,忽而有犬吠。众人惊醒,明荐也醒来,缩在苏青瑶怀中,呜呜要哭。苏青瑶紧紧捂住他的嘴,眼泪一颗颗落在他的脸上。远处的灯光越逼越紧,等到眼前,幸好,虚惊一场,只是过往的船只。第三日,他们上岸,坐驴车进城,便听上海宣告沦陷的消息。
如此,又过广西、贵州,至重庆。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1940年,战事陷入焦灼。
多年后的人将这段日子称为黎明前的黑夜。可在当时,只是黑夜。
留在上海的工厂半数被炸毁,侥幸躲过一劫的,也改换姓名,无法追回。徐志怀大抵是挫败的,可他从不说,她也只靠猜。日子好似平稳下来,一家三口住进一栋洋人转手的洋房。儿子越长越高,快到读小学的年纪。苏青瑶总觉得自己很忙,又不知在忙什么,唯一记得的,是参加晚宴,替前线将士募捐抗战费。
某个冬日,落着雪的夜晚。
她在空军的募捐宴上,偶遇于锦铭。
听身旁的贵夫人说,他战功卓越,已荣盛队长,两个月前不幸负伤,从前线退到后方疗养,如今痊愈,不几日又要奔赴沙场。
苏青瑶隔着人群望向他,于锦铭似有所感,转回头,也看到了她。短暂的对视,谁也没靠近对方。到晚宴结束,有个士兵模样的人拦住她,说雪太急,小队长想问问夫人,他能否送她回家。
苏青瑶答应了。
再见面,心如止水。
七年,足够改变所有人。
错过就是错过。
雪粒子打在车顶,恍惚戏曲开场前的鼓点,只是这鼓点敲了一路,也听不见一声哀转的戏腔。
招摇的斯蒂庞克轿车停在路边。
于锦铭要来一把漆黑的大伞,撑开,绕到她这边,替她开车门。
于是又走过一段路,依旧默默无言。
他穿着过膝的军大衣,手套散发着淡淡的皮革味,伞高举,始终慢她半步。雪声窸窸窣窣,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像在挠痒。
于锦铭送她到门关,映出雪光回望,只见来时的路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她轻言道别。
他微笑,俯下身,面颊轻轻贴上她的,极短的一瞬,稍纵即逝。
“晚安。”他说。“苏小姐,晚安。”
第二日一早,空军奔赴前线,而苏青瑶直到一周过去,才知道这个消息。彼时,明荐正掰着手指算数,稚嫩的嗓音念念道:一加一等于一,二加二等于四……四个月后,新的报纸送来,翻开,于家次子驾驶战机与五架敌机低空缠斗,击落两架后,机身多处中弹,最后关头,他放弃跳伞求生的机会,选择驾驶飞机撞向日机,壮烈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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