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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太多年,徐志怀压根不知道她在说谁,只叫她别瞎想,什么都没有。
这方面,他一向磊落。
“这样啊,”苏青瑶浅浅地笑。
口吻却像在说——好可惜。
耗尽一切般,第二年晚秋,她病倒,住进医院。
两个男人给她请了最好的医护,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静养。徐志怀常来看她,坐在病床边,很久不说话。有时候,他会抱怨,说家里一团乱,佣人总偷懒。苏青瑶听了,笑而不语,她伺候了他一辈子,掌家这方面,他是个彻底的门外汉。
他们也会谈起从前。
杭州、上海、重庆、香港,两次淞沪会战,十四年抗日战争,远渡重洋、漂泊异乡几十载……他们也算共患难、同富贵,伉俪情深。
一次,徐志怀聊起初见她的场景,稚嫩的少女,黑发如瀑,一张珍珠似的小脸。他说他一见钟情,她不信,徐志怀说自己也不信。所以是真是假,苏青瑶病的太深,已不想细究。之后,他又提到一个姓于的家伙,说那个雪夜,他送她回家,他知道。然而苏青瑶想了很久,都记不起是哪个夜晚。按理说,如此罕见的大雪,她理当刻骨铭心。
可能是真老了吧,她偶然间听到医生说,时日无多。
从冬到春,缠绵病榻,一度昏迷不醒。快入夏,连续落了几日的雨,苏青瑶唯一的消遣便是听雨。雨声滔滔,梦中是西湖山水,碧绿如洗。十六岁的她趴在窗边,见春花随流水逝去,绿意一寸寸爬满眼睑。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苏青瑶猜是徐志怀回家,她想见他,又怕他责备她幼稚。
脚步声愈发清晰,苏青瑶醒来,是徐志怀到医院看她。
她向他描述那个关乎杭州的梦:山雨似瀑布,映照着连绵的绿叶,凉气横生。边说,她边用手慢慢比划,绸缎挂在瘦削的骨,也如风雨飘荡。慢慢的,她说到上海,上海也有一场如此大的雨,汽车泡在水里,当航船用。也是在那晚,她再一次见到谭碧,如冷火在雨中燃烧。
她问他还记不记得谭碧。
徐志怀不记得。
“是个美到叫人说不出话的女人。”苏青瑶说。
“无所谓,反正都不如你,”他讲这句时,相当自豪,简直是自夸。
苏青瑶笑了,胸骨阵阵发疼。
她说:“烦人,志怀,你真的好烦人。”
他也笑了,玩笑似的说:“不许。”
她笑得更厉害,挥挥手,要赶他走,说困了。徐志怀替她摆好枕头,掌心蹭过她留了一辈子的长发,吻在眉心。
她睡下,没再醒。
1971年,苏青瑶因病离世,葬于将军澳。
山上的墓园,修了一座小小的坟,坟上雕琢着可爱的小天使。
后来清点遗物。
旗袍,珠宝,瓷器,旧书,未用完的口红,泛黄的结婚照、模糊不清的毕业照,一本又一本的账簿记录家庭开支……他们扔了一部分杂物,一部分束之高阁,珠宝分给儿子,叫他未来传给他的儿媳,有些旗袍捐赠给了博物馆,有些仍留在衣橱,徐志怀偶尔会把玩她留下的物件,看看两人的照片——也没什么照片,他不爱拍照,连带她的照片也很少。毕业照是一张大合照,面孔难辨;结婚时有一张双人照;生明荐后有一张抱着孩子的;战时在重庆有次春日出游,因为难得,所以笑得很开心;战后在上海留了一张全家福,便乘渡船去了香港;明荐读中学、考大学;陪他出席英方举办的晚宴……总之,一双手能数得过来。
相片日益褪色,人也逐渐衰朽。
又过了很多年。
某天,徐志怀发现,她黑漆螺钿梳妆匣的隔层下,压了一张离婚呈请,上头填满了字,密密麻麻地论述自己的婚姻已破裂至无可挽救。
唯独没上交法院。
徐志怀不明白。
他困惑、暴怒,想将她的魂从阴曹地府里招回来,抓到跟前,质问她,他对她那么好,她究竟有什么不满意。但他很快平静下来,觉得她左不过是神经敏感,一时想不开,同他赌气,才写了这些荒唐的话。她总是这样,幼稚、天真,充满了孩子气。
都不重要了。
一缕香魂已入土,徐先生此生婚姻美满幸福。
海上花
苏青瑶坐在板凳上,一圈一圈数着转动的秒针,竟靠着墙壁,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恍惚间,她觉出有人走到面前,蹲了下来。苏青瑶的心突得窜到嗓子眼,一口冷气涌进喉咙,险些噎住她。
她睁眼,呆了片刻,才看清眼前的男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苏青瑶问。
“刚到。”于锦铭仰起脸,几缕额发落到眼前,应是有段时日未剪。他小心翼翼地牵住少女的指尖,五指收拢,太轻柔,倒像她拉着他不撒手。“走吧,我带你去找谭姐。”
苏青瑶点点头,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忽得拉住于锦铭。她踮起脚,想伸手将他落下来的发丝捋到头顶。可他个子太高,苏青瑶胳膊抻到最直,也摸不到他的额头。于锦铭愣了下,瞳仁霎时张大了些,接着很乖很乖地弯下腰。
“头发要剪了。”苏青瑶淡淡道。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叫他的心肝脾肺全乱套。
离开警察厅,只见月光白蒙蒙地照在地上,一片寒光。苏青瑶坐上他那辆斯蒂庞克轿车,透过玻璃窗,看着眼前的景色随着引擎的发动开始摇摆。
不多久,他们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公馆前。
苏青瑶狐疑地看向于锦铭。于锦铭拔了钥匙,同她解释,谭碧今晚有局,又问她要不要在车里等着。苏青瑶想了想,说不用,开门下车。两人并肩走过一段青白色月光铺成的沥青路,在门关揿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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