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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碧拨拨她濡湿的发,把纸笔拿到跟前,在日本与她的名字间画出一道直线,写下「一定」,又怕她看不懂,便一口气将同义词补充上去,「肯定丶必然丶必须丶绝对」。令子趴在她的膝头,看懂了。她说了句日语。谭碧听不懂,不过听口气,大概是在问为什麽。
为什麽收留她?为什麽愿意送她回日本?她的父亲为什麽抛弃她和妈妈?事情为什麽会变成这样?不是说东北的土地肥沃得能捏出油,我们是来帮助他们实现大东亚共荣吗?……以上所有的为什麽,都有一个统一的答案。
谭碧无言。
许久後,她写:战争。
战争二字,中日也是相通。
「战争已经结束了。」谭碧边说,边在那两个字上打了个叉,接着动笔,画出一个蘑菇头的小女孩,她笑着,领口戴着盛开的小花。「你还是个孩子。」
火在灶台烧,噼噼啪啪响,但传到卧室,仅留下微弱的响动。
像在听去年的烟花。
谭碧背靠墙壁,缓慢抚摸她的後脑。累极丶饿极,令子在这安抚下,昏沉沉睡去。谭碧趿拉着棉鞋,从行李箱翻出一件短衫,充当孩子的睡裙。她给她换了衣裳,掩好被角,又摸出打火机。啪嗒,一簇柔软的火苗浮上殷红的指甲,涟漪般摇动。谭碧弯腰,点燃烛台上的黄蜡烛,熄灭了电灯。
她伏在小桌给苏青瑶写信,告诉她近来所发生的一切。
关於自己,关于于锦铭,关於贺常君的葬礼,关於战後的东北,以及今天遇到的这个叫令子的女孩……她写着,一张纸不够,又另取一张。蜡烛越烧越短,烛泪淋漓,流到椭圆形的托盘上,凝固成一条条亘古的河流。
歇笔已是深夜。
她对着烛火,默念两遍信笺,又想起什麽,便大笔一挥,补充:对了瑶瑶,替我向徐老板问好,告诉他,他留的那些「小黄鱼」,我分文未取。待他再办婚礼,记得待我客气些,否则我将当场劫持新娘。
写完,她被自己的俏皮话乐得咯咯直笑。
谭碧折好信纸,吹熄蜡烛,上床。耳边凉飕飕的,是令子的呼吸。她翻身搂住女孩,小小的身体窝在怀里,腿靠着腿丶心贴着心,谭碧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春天的大地,非常柔软,同时又非常坚实……
到了次日,她一早起来,坐公交车进市区。
谭碧先去电话局,给於锦铭打电话讲令子的事。於锦铭告诉谭碧,东北沦陷後,日本政府组织了一批贫民移居东北,令子的父母应当就是「日本开拓团」的一员。现在日本宣布战败,军队自顾不暇,更不可能会去管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谭碧听闻,叹了口气,问他有没有办法找到令子的父亲,或是想办法把她送回日本。於锦铭沉思片刻,说,成年人倒还好办,国共美三方正在计划遣返日本侨民,但令子年纪太小,得找个愿意收养她的人,才好上路。
「给你添麻烦了。」谭碧苦笑。「要是实在找不到人,我来养就是,毕竟是我一时冲动……」
「太见外了吧,谭姐,」於锦铭笑道,「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当务之急是先找个会日语的来沟通。」
谭碧点头称是。
她长吁,感慨道:「於少,你说他们来的时候,会想到自己会有这麽一天吗?」
「不会的。」於锦铭说。「在战争的开端,人人坚信自己将会是胜者,然而到最後,失败才是常态。」
挂断电话,谭碧去到邮局。
一场漫长的战争结束了,下一场战场还未开始,柜台颇为清净。
她给信封贴上邮票,重新打包好买来的糖果,随信一起寄给苏青瑶。
出门,太阳出来了,日光照着积雪,仿佛两面相对的明镜。
谭碧裹紧围巾,独自朝家的方向走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只是谁也不会料到,这将会是她们此生最後一次通信。
第二百零七章创世纪
苏青瑶展开信。是小阿七寄来的,内容很简单,说吴妈得流感,中药喝了半月不见好,上海物价飞涨,实在买不起西药,便想叫太太帮忙从香港寄。她读完,折起信纸,计划节後去一趟药店。
帮佣一早领了赏钱和礼物,去过圣诞节了,满屋子静悄悄。
苏青瑶放下皮包,上楼去找徐志怀。
近到书房,她听见里头有人声。
一人说:「你脑子被驴踢了,看不出这是鸿门宴?还配合了解情况,他们就是诓你回去。你要信,不等出码头,就被他们扣下。到时候我还得想法子捞你。」
另一人则说:「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於做这麽下作的事。」
「沈从之,你管闲事的脑筋但凡用三分在正事上,都不至於混成现在这样。」徐志怀冷笑。「听我的,回电报说不方便,他们问什麽时候方便,就说下周。下周之後再下周,永远都是下周。他们撑不了太久,马歇尔来来去去调停多少次,能停战早停了。」
「话虽这麽说……可……」
「那随便你,少拖累我,」徐志怀受不了沈从之这磨唧样,擎着烟,忿然道。
好在话一出口,他就反应过来,弹弹菸灰,找补道:「我也是关心你。」
「我知道。」
徐志怀别过脸,又吸几口烟,缓声问:「张文景怎麽样?」
「不好混,还得坚持着混下去。」沈从之答。<="<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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