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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国的手僵在半空,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看着惠娥通红的眼睛,看着她紧咬的嘴唇,忽然觉得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好,”他点了点头,声音冷得像冰,“你想站就站着,我进去了。”
他转身往窑洞走,脚步很重,踩在地上咚咚响。惠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顺着梨树干滑坐在地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的,像条被遗弃的狗。
不知道过了多久,窑洞里的灯灭了。惠娥慢慢站起身,推开虚掩的窑门。屋里黑漆漆的,只有炕那头透着点微光,是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她摸索着走到炕边,看见小花睡得正香,小嘴里还含着手指头。
她脱了外衣,躺在小花外侧,把娃往怀里搂了搂。炕的另一头空荡荡的,铺着新褥子,叠着新被子,却没人睡。她知道赵建国没在屋里,或许是去了灶房,或许是在院里坐着,可她没力气去想了。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打在小花的脸上,娃咂了咂嘴,翻了个身。
这一夜,惠娥几乎没合眼。她听着窗外的风声,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像敲在空桶上。天快亮时,她听见灶房传来动静,是赵建国在添柴,火镰擦出的火星亮了一下,又灭了。
她起身披衣,走到灶房门口。赵建国背对着她,正往锅里添水,中山装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袖口皱巴巴的。“我来吧。”惠娥说。
赵建国没回头,只是把火钳往灶膛里捅了捅,火星溅出来,映亮了他的侧脸。“不用了。”他声音很哑,像是熬了夜。
惠娥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建国,”她想说点什么,道歉,或者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赵建国转过身,眼睛里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我走了。”他说。
“走?”惠娥愣了,“去哪?”
“回前村收拾东西,”他拿起靠在门边的扁担,“丫蛋还在那边,我得去接她。”
惠娥松了口气:“我跟你一起去。”
赵建国摇了摇头,眼神里有种她看不懂的东西,像结了冰的河。“不用了,”他说,“你在家看着小花,照顾好老人。”
他扛起扁担往外走,扁担头上挂着个蓝布包,是他带来的换洗衣裳。惠娥追出去,想拉住他,可他走得很快,脚步没停,顺着巷子往村口走。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短,像个急匆匆的感叹号。
“建国!”惠娥喊了一声,声音在巷子里回荡。
赵建国停下脚步,却没回头。“惠娥,”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知道你心里有坎,我给你时间。可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
他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很快就消失在巷口。惠娥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巷子,晨风吹起她的头,迷了眼。她忽然想起赵建国送她的梨木盒,想起他雕的野菊,想起他给小花做的虎头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得厉害。
早饭时,环宇娘看着桌上的空碗,问:“建国呢?”
“回前村接丫蛋了。”惠娥往老人碗里盛了勺粥,手有些抖。
老人叹了口气,没再问。小花举着个馍,奶声奶气地喊:“爹……”惠娥的心猛地一揪,把娃抱进怀里,眼泪差点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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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两天,三天……赵建国没回来。
惠娥开始慌了。她托人去前村打听,带信的人回来却说,赵建国的窑洞空了,东西都搬走了,邻居说他天不亮就雇了辆牛车,拉着家什往县城方向去了,说是要去关外找活儿干。
“他还说啥了?”惠娥抓住带信人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对方的肉里。
“没说啥,”那人挠了挠头,“就留了句话,说让你……好好过日子。”
惠娥松开手,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她想起赵建国走时的眼神,想起他说的“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眼泪终于决堤了。原来他不是回前村接丫蛋,他是走了,走得干干净净,像从没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环宇娘拿着个布包走进来,里面是赵建国留下的东西:一把木工刨子,半袋红糖,还有那个梨木针线盒。“他是个好孩子,”老人抹着眼泪,“是咱对不住他。”
惠娥拿起针线盒,盒盖上的野菊在阳光下淡淡的。她想起相亲那天,他红着脸把盒子递给她,说“放针线正好”;想起拜堂时,他站在她身边,声音洪亮地说“是”;想起那个争吵的夜晚,他眼里的红血丝,他哑着嗓子说“我走了”。
她把脸埋在盒子里,梨木的清香混着淡淡的木屑味,像赵建国身上的味道。眼泪打在盒盖上,顺着菊花的纹路渗进去,像给花瓣染上了颜色。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惠娥带着小花,照顾着环宇的爹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巷子里的热闹少了些,二婶子来得勤了,总给她带些吃的;张大爷在地头见了她,也总叹着气说“有啥活儿吱声”。
有天傍晚,惠娥坐在老梨树下纳鞋底,小花和丫蛋的虎头鞋放在身边,一双蓝,一双粉。风吹过枝桠,她忽然听见有人喊“爹”,抬头看见小花举着个木片,正追着蝴蝶跑,木片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个“赵”字,是赵建国教她刻的。
惠娥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望着村口的路,路的尽头是姑射山,山影重重,像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坎。她知道,赵建国不会回来了,那个愿意等她、愿意疼她、愿意给她雕一辈子菊花的男人,被她亲手推开了,推得很远很远,远到再也看不见。
月光又爬上了梨树,和那天晚上一样淡。惠娥把虎头鞋收进梨木盒里,紧紧抱在怀里。窑洞里的灯亮了,环宇的遗像在墙上看着她,眼神温和,像在安慰,又像在叹息。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她得一个人走了,带着对两个男人的亏欠,带着小花,一步一步,走在这黄土坡上。只是心里那道坎,或许这辈子都跨不过去了。风穿过梨树的枝桠,出呜咽似的响,像是在替她哭,又像是在替那个远走他乡的人,说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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