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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便这样过着。
大将军权倾朝野,手下一众亲信任意妄为,人事制度日渐被弄得乌烟瘴气混乱不堪。宫中五院拖延至今,尚未完工,而大奖军的地宫规格则堪比太极殿,早于入冬前落成。
又私自从先帝嫔妃中调选五人,来教习歌姬舞伎,此事大将军无意再隐瞒,越发明目张胆。太后得知此事,自然只能强忍不发作。英奴业已得知守陵才人一事,从最初的震怒再到如今的面如死水般不起任何波澜,他的皇叔下一步要做什么,似乎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了。
平日熟悉的宫殿似乎也变了模样,凄然冷酷的杀意无处不在,英奴开始无法入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盯着帷帐,有一丝风吹草动,他都忍不住挺坐起来观望一番,目光赤亮而焦灼。
皋兰觉察出他的异样,如此情状,便显现出几分压抑颓败的狂热,仿佛有一团烫手的心火不肯熄灭,挣扎在刀剑不入的坚冰里。
她在榻边揽他入怀抚慰:“乌衣巷都还能忍,今上有何不能忍?”
一句点醒梦中人般,皋兰又柔声低语:“今上想想,乌衣巷百年基业,还有江左这些世家大族,岂是软柿子?再说,月满则亏,盛极则衰,今上不能看大将军此时锋芒太盛。”
英奴在这柔软又坚韧的言辞里渐渐回神,身上冷汗褪去,背上湿透,皋兰亲自为他置换了夹衣,又端了安神汤:“虽然妾身不知乌衣巷会怎么做,可妾身相信,乌衣巷无论如何都不会坐以待毙。即便乌衣巷不济,妾身还会劝说父亲,”说着目光坚定起来,注视着英奴,“妾身绝不会让今上一人陷于危难!”
英奴心下一热,一只手慢慢抚上皋兰脸庞,微微一笑:“皇后是贴心人,真像古时贞洁烈女,朕得写表赞赏才是。”看他仍撑着说那玩笑话,皋兰眼眶酸楚,她本是极厌流泪的,此刻只觉心酸苦涩,不禁握紧那只手,破涕笑道:“光是表哪能够,还得有赏物……”
殿外立着周文锦,她已立在那半晌,看了许久,嘴角渐生冷笑,刚转身要走,却看云妃张云带着婢女款款而来,婢女手中拎着食盒,她心下明了,这个节骨眼,云妃兴致不浅,还吃得下么?错身时,张云绮福身柔声唤了句“周姐姐”,周文锦面上冷冷的,目不斜视不着一言便离去了。
等内侍官通报了,张云命婢女在殿外候着,拿着食盒进了殿。见帝后皆在,便端庄行了礼。英奴看她穿得素雅,几乎不怎么打扮,不禁笑说:
“女为悦己者容,难道云妹妹讨厌朕才懒得打扮?”
张云行动沉静惯了,并不急于解释,只道:“今上说笑了,妾身看您近日清瘦,所以做了些改口的,请娘娘也尝一尝。”她也不让婢女帮忙,自己一一摆设好,并不逗留,福身道:“今上和娘娘慢用,若是喜欢,再好不过,若是不喜欢,还望今上娘娘赎罪,妾先告退了。”
英奴不强留她,和皋兰两人慢慢品尝起来,果然清淡利口,不禁对张云多了几分中意。更何况自她入宫来,行事皆有分寸,性子恬静温雅,更是讨人欢心。
不想张蕴倒养了个好女儿,张蕴是慢性子,和事老,和稀泥,待谁都客气三分,就是大将军似乎也不讨厌他。一个人,太懂得自我保护,两头都讨好,其实则是对谁都没半点子真心。先帝倒赞赏他的中庸之道,这类人,也只剩一个好处,安分守己,明哲保身,一辈子但求家族荣光不倒,自己年老时全身而退,只等朝廷给养老。
没给自己添乱闹心,也算是优点了。
不过张蕴暗地里并不傻,长子同大将军底下那群门客来往频繁,曲水流觞,吟诗作赋,有风雅的做派。次子则同四姓子弟走得近,清谈功夫不弱,是虞府座上客,在一众年轻人中高谈阔论起来,游刃有余,颇得人青眼。
这些,英奴也是有所耳闻的,鸡蛋不能放同一个篮子里,这个理不难懂。太傅病重,中书令装糊涂,其他人少不得有样学样,告病的,丁忧的,婚丧嫁娶,全齐了!太极殿上朝的人一眼望过去,皆大将军亲信,英奴实在看得烦闷焦虑。
想先帝大行那会,大将军极其尊重太傅,万事都要先请教成若敖,一派同心同德共辅君王的融融场面,终究是一场戏罢了。
再去椒房殿,婢女们都在殿外候着,英奴觉得蹊跷,正要抬脚进去,却被婢女洗月拦住:“娘娘说她谁也不想见。”英奴看她一脸的认真,又好气又好笑,绷了脸问:“怎么,你要挡驾?”洗月敛了眉往后退了退:“奴婢不敢。”
英奴不理会她,大步入了殿。内室里燃着木瓜香,袅绕而散,胭脂匲盒步摇等饰物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英奴蹑手蹑脚捡起一件蝉翼似的亵衣,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便朝屏风后绕去。
周文锦拿着块蜀绣织的帕子盖着脸,斜靠贵妃枕,似是假寐。英奴自身后揽住纤纤细腰,贴在她耳畔也不说话,只留呼吸声漫过去。周文锦被他弄得痒,却也按捺着不开口。
“妹妹是铁了心不理朕?”英奴隔着帕子温柔轻拂,“这几日妹妹总有各种借口,不来赏花,也不肯见朕,朕真是伤心……”说着真的露了一抹委屈,半晌不再说话,神情渐趋哀伤起来。
听他半天不言语,周文锦慢慢扯了帕子,面上依然冷着,一双美目静静盯着英奴。英奴便又有了笑:“妹妹出身大家,朕知道你定不会这般拈酸吃醋。”
“今上说的对,就是乌衣巷还分嫡庶。大将军既然把人都送了,今上不能不入戏,日后这宫里人越来越多,今上少不得一本正经说鬼话,我这里就不必占今上时间了。”周文锦神色冷矜,英奴知道她在暗讽皋兰,这般直露地说到自己脸上来,还是第一次,心中早动了怒,可眼里还带着笑:
“妹妹火气大了些,回头让人配几服药来,眼下还是好生歇着吧。”英奴利落起身,面上仍无异常,轻步去了。周文锦别过脸去,身子坐得笔直,望着边上的花镜,冷冷瞧着他背影:
“今上心宽,我们可比不上,眼下是架在火里烤,今上可知扬州的动静?”
英奴听她这么说,便驻足回眸:“妹妹这是话里有话,你我年幼时便相识,不用打晃子,直言吧!”
周文锦见他折步朝自己走来,便不再瞧他,只盯着镜中自己,缓缓卸了步摇:
“洗月,那封信。”
洗月听闻,连忙把那封书函拿了来。周文锦的父亲乃扬州刺史,此次借了个名头,说是送几样东西给贵妃,实在暗中夹带了给英奴的书函。
扬州历来是下游重中之重,刺史一职非同小可,周家人不直接上疏,恐怕也是跟当下时局有关。果不其然,英奴拆了火漆,甩开仔细看了一遍,随即就着烛火哧哧烧了。
周文锦见状,什么也不问,只道:“父亲定是担忧今上,可我看今上似乎并不在意。”
这话无名就勾人心火,英奴轻轻吹掉指尖残留灰渍,仍不恼:“妹妹只管描眉赏花,操心这个,又有何益处?”
正说着,外头廊下挂着的鸟笼里忽一阵扑腾,弄出了不小动静。周文锦徐徐起身,出去吩咐人把那鸟笼取了下来。
“这笼子,纯金所造,精美异常,”周文锦侧着头一壁打量,一壁徐徐说着。
“可笼子再好,也只是个笼子,主人哪一日不高兴了,”她忽哼笑一声,轻轻扼住那鸟儿脖颈,幽幽道,“想换一只,便换一只,反正笼子在,这才紧要。至于是什么鸟,重要么?”
到底是四姓的出身,英奴静静望着她,周文锦也不回避:“妾身同今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虽不知书函所言,却相信,父亲是在为今上打算,还望今上留心。”
末了这一句,到底涌出几分温情,她不复方才冷淡,目光中多了殷切之意。
既这么掏心掏肺,英奴面上便温柔不少:“妹妹还是心疼朕的,朕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妹妹的前程留心。”
周文锦垂目不语,半日才道:“今上未必不明白,只是心有忧虑,也不肯同妾身说罢了。”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附了一句:
“今上该去乌衣巷探望下太傅。”
是啊,当下无人不疑成家父子不过是避风头,蛰居乌衣巷不出。太傅的病,真伪难测,他确实该去一探虚实,成若敖是江左的主心骨,何尝不是他的?
英奴冲周文锦一笑,顺势拉了她的手,轻抚道:“妹妹替朕想得周全,明日早朝过了,朕便亲自去看看太傅。”
等出了椒房殿,他这才冷了脸,眉头拧得紧,细想周文锦那番话,眸子越发晦暗动荡。走到人迹稀少处,折了一根枝条,朝着假山狠狠抽了几鞭子,胸腔里一团怒火烧得他简直想要发疯,只化作手中力道,甩得假山啪啪作响。
待这股邪火泄尽,英奴已然汗流浃背,身子粘得很,刚回了太极殿,不等沐浴更衣,便见殿外竟已候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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