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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仍下得紧,御道上虽一直有人在奋力扫雪,可车辙碾过还是留下了一行行深重的痕印。两旁小太监一壁让路,一壁偷偷打量着车驾,这几辆马车正是尚书台几位尚书的,自乌衣巷大公子任尚书令后,尚书台便比以往忙碌了许多,宫人们几乎天天能见到这些车驾,这么大的雪,天子特意给百官放了假的,今日并无朝会。
“大冷的天,这几位大人倒比咱们还勤快!”待车马一过,一个小太监把扫帚倚在怀里头,缩头拱背的,使劲搓了搓手,又重重呵了几口气。
另一个本埋头扫着,也不抬眼,笑斥道:“扫你的雪吧!”
小太监似乎仍是好奇,蹭蹭凑过来:“我要是那大人,不上朝,就躺被窝里头,热烘烘的,再吃上一天的美味佳肴!何苦来受这个罪!”
“瞧你那点出息!”这个抡起扫帚便冲着他轻敲了一下,“你可知那乌衣巷的大公子,别看他贵为尚书令大人,统领整个尚书台,不过我听说,他平日里吃穿用度,跟叫花子差不多,也不近女色,那庙里的和尚都比他日子自在!”
听得小太监一愣一愣的,愁眉苦脸叹了一声:“白瞎托生乌衣巷了!”
两人的交谈声渐渐被风雪遮盖,整座宫殿都笼在这无尽的寒意之下,了无半点生气。
过了司马门,便需步行,冷风噎人,雪直往脸上打,成去非身披暗红大氅,行走于白雪皑皑中十分醒目。顾曙虞归尘紧随其后,彼此一路交流着。
好在尚书台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近侍们见他几人来了,有条不紊伺候着,待一切妥当,便一一退下,在门外候着了。
就他三人,倒也不拘束,他三人年纪相仿,尤其顾曙和虞归尘两人算是自幼相熟,外人看他俩个性情也颇为相似,温而厉,恭而安,都是君子绝佳的注脚,成去非虽同两人截然相反,但有他俩人为左右手,大可以其文简补他酷烈,恰如其分。
“我看你征富商财物一事,动作甚快,可谓有奇效。”成去非撩衣而坐,端过热茶,饮了几口。
顾曙笑道:“抢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尤其他们这些个商人,向来重利远甚他物,曙给他们免了下一季的商税,且让他们捐个小官,这回,蒋家带的头,蒋家老二,是个经商奇才,依曙看,让蒋家只做宫里的营生太可惜了,日后大可同官家多有往来,两获其利,未尝不是好事。”
蒋家的事,成去非亦有耳闻,蒋坤其子天赋异禀,行走于大江南北,甚至在边疆之地,同胡人也有贸易往来,短短几年便能聚万贯家财,确是让人惊叹,可阿灰话里打的什么主意,成去非一听便听出眉目,阿灰解决问题之道,亦浮于表面,他清楚,这是不得已为之,但后头的意思,自有暧昧不明处,成去非不置可否,只略略点了点头。
那边虞归尘眼波微微一动,似有若无朝他看了一眼,倒也无话。
“当今最紧要的问题,莫过于诸类税收,建康这一次的涝灾,西北的军饷,都不过钱粮二字,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穷,这个事不解决,便有损国本。”成去非一针见血,这俩人焉能不识?
谁都清楚万事不离其宗,跳不出这两个字去,成去非意欲何为,多年前他那篇策论,就已现端倪,如今,清除了大将军这个对世家处心积虑虎视眈眈的亲王,皇室里头再无权重的人物。况且当下,录尚书事大权三分,朝廷又没了三公,这里头明面是天子下诏,暗地里难保不是他在筹划。
顾曙一壁想,一壁又把这件事过了遍,知道迟早要来,他成去非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来领袖江左群雄,亦不过时日问题。
不过问题是朝廷的,国寡家丰,但凡有点见识的,都知道症结所在,可到时谁会真正站出来支持,那就是另一说了。
“充盈府库,两法也,一曰开源,二曰节流,尚书令要从何入手?”顾曙不觉已扶袖研墨,一壁缓缓打磨着,一壁相问。
阿灰切入地巧,一下便能问到点子上去,成去非清楚他脑中未必就没有宏图,他对钱粮的敏锐性似乎与生俱来,这一块,远比他更为擅长。
顾家长公子才是真正的聪明人,顾子昭不过自以为花团锦绣,艳若桃李,其实只是一处脓疮。
成去非对他自有期盼的,先不做声,看他提笔挥洒一阵,经静斋的手传过来,入目的是一手好狂草——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一如那淋漓畅快的八字:
量出为入,计资而税。
可谓神来之笔,独步古今。
在其位,谋其政,绝不尸位素餐,正是成去非最看重顾曙的地方,更何况,阿灰目光之远,判决之准,江左无人能出其右,成去非面上虽无多少表情,可眼中已然有了笑意,顾曙忽然察觉,只要成去非肯发自内心地笑一笑,便如春日的湖水一般,正是君子气,可惜,乌衣巷的大公子,向来是吝惜笑容的。
“阿灰,愿闻其详。”
顾曙重新端坐好,眉眼间蔚然深秀,说起政务来丝毫不逊清谈时的雅致,真熠熠生辉也。
“自西北事发,曙也为此忧心不已,军国大事,不敢轻慢。朝廷的收支,自西周以来,皆是按‘量入为出’为准则来运转,曙以为,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如此更易得支收平衡之效,以防浮收滥收。”
“至于田税等大头,尚书令想必也清楚,江左世家隐匿人口,正是病由,以往计丁而税的老法子,不适合当下,计资而税,则可赋不加敛而增入,版籍不造而得其虚实,自是轻重之权归于朝廷。”
这般的从容不迫,这般的玲珑心肠,是上天造化的偏爱,大可许他跋扈,许他卖弄,然而他依然是如玉的风采,质硬而不荆,色暖而不妖,成去非仔细咀嚼着他这番话。
一席话了,三人各自碰了碰目光,彼此心照不宣,阿灰把窗户纸到底给捅破了,世家隐匿人口的弊端,这般随意轻松地道了出来,而他们三人正是出身于乌衣巷,江左门第之首……
说来竟颇为讽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江左兼并土地之祸,不得不除。”成去非缓缓置茶,茶香顺着水汽熙熙送上来,令人神清。
“既如此,唯有严其法制,大阅户口,倘令财阜国丰,必由于此。”虞归尘轻启了话匣子,凤凰三年,眼见到头,明年,成伯渊定要为帝国带来新气象。
“曙与静斋兄所见略同,尚书令应及早奏请天子。”顾曙自然深谙其中利害,西北一事,正好可以用来开这盘棋,至于下得如何,就要看大公子的本事了。
乌衣巷大公子通百家,最擅者,法家也,督责之术,运乎一心。顾曙明白这奏章递上去,群臣议事,太极殿上该是何等的精彩绝伦,他们的大公子,甚少见之舌灿莲花时,不过,利剑一旦出鞘,不见血怎能收回?
炭火越烧越热,三人面上不觉间或多或少都抹了一层嫣红,议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各自埋首案前,处理起公文。今日事,今日毕,成去非自先帝朝入尚书台,便遵此规,他向来要的是行之有效。
忽有一行近侍打帘而入,默默把些糕点蜜饯呈上,又端来热气腾腾的牢丸,一一摆放好了,为首的一个方道:“今上得知三位大人,仍在忙于公事,特赐饮食,还请大人们慢用。”
原已到用饭的时辰,三人听言便都搁笔起身,垂首道:“臣谢今上恩典。”
只见那牢丸盛于碗中,弱如春绵,白若秋练,浓郁的香气四溢,正是品用之机。一侧奴婢早备好了皂角手巾等盥洗之物,待他几人净了手,食案上方又摆上肉酱,供他几人蘸食。
刚拿起筷子,又送一道脍鱼莼羹,三人只得再度拜礼,事了,几人坐定,顾曙笑指这道菜:“倒想起家中一则旧闻,宗皇帝年间,祖父外放豫州做官,因秋风起而思念吴地的莼羹鲈脍,竟上奏辞官,时人皆言祖父旷达,终究是我辈不能及。”
趁用饭的当口,几人便顺着顾曙的话头,叙了一阵闲情,屋内遍布暖流,齿间饭香四溢,倒难得有几分寻常百姓家的脉脉温情。
他三人皆是如玉脸庞,吃出了汗意,一张张脸越发白腻,便各自拿出帕子拭汗,这两人本正轻抚额间,却见成去非手中用的竟是闺中女子之物,上头一角绣了半丛兰,顾曙不禁往韦兰丛身上想,当他还念着爱妻,深感意外,大公子岂是那长情之人?
便含着笑意看了他一眼,成去非似有觉察,顷刻间明白阿灰那眼神涵义,也不做解释,帕子正是琬宁私物,下人洗净后并未归还,他遂顺手带在了身上,此刻拿出用,并未着意。
他不说话,这两人自然也不是多嘴的人,用完饭,又且忙碌一阵,方离了尚书台,各自归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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