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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仆见他神情不对,连连应声,飞般往他书房方向去了。
琬宁身子微抖,见他面上似乎并不是那么动怒,只是语气异常冷硬罢了。可他拿马鞭做什么,要鞭笞自己么?琬宁怔怔想着,一时还转不过弯。
她不知道他亦弓马娴熟,是真正上过战场趟过死人堆的江左子弟,见识过无数血腥屠戮,自同一众夜游浮华的江左子弟有本质上的不同。
却见成去非再度回眸看着她,眼角眉梢是寻常的冷淡:“汝心之固,固不可彻,只可惜用在了邪处,我今日是替你父兄教导你。”
话音刚落,那边气喘吁吁的家仆已飞奔而来,双手奉上马鞭,赶紧躲得远远的,上次大公子持鞭教训人,还是太傅在世时,一奴仆家中同百姓有地界纷争,那奴仆也是一时发癫狂妄,竟连夜毁了半熟不熟的稻谷,悉数拔尽,大公子知情后,便是用的马鞭,如今,时隔几年,这马鞭竟又派上了用场。来往家仆们似察觉了些异样的动静,飞速投了一瞥,不敢逗留,可心底终究是好奇得很。
在这外头立了半晌,琬宁早冻得鼻尖通红,只见成去非解了大氅,往边上甩手一掷,兜头便落下一道鞭影,却是落在琬宁身旁的枯架上,登时抽得散了半边去,可见力道之实。
他掌控极佳,只要他有心,便绝不会落空,这一鞭,是有意击打在那藤架上,果真,琬宁兀自一个激灵,躲闪不及,那些枯枝败叶砸在了身子上,虽无多少痛感,可她整个人看上去是有几分狼狈的。
“我再问你一次,东西是你的,你是在和谁暗通款曲?事情到了哪一步?”
他好整以暇,手中的马鞭再次扬了起来,自她襟口处一路向上轻滑,直到托起她那尖尖细细的下巴,迫使她微微仰面承受来自他的目光,他要让她知道,在成府,在她的整个世界之中,他都是绝对的权威,不容置喙,一切规矩他来定,一切的规矩她得守,她要在他眼皮底下行些见不得光之事,那是痴心妄想,他绝不能容她污了府门。
琬宁身子不住地抖着,几分因冬日的冷,几分因他的冷,剩下的便是这马鞭所传递的驯服与折辱,越是这样,她越是能撑得起藏于血肉之下的那点傲骨。面上虽终究忍不住滑落两行清泪,眸中也仍似含情,可水光潋滟下的那抹倔意,还是被成去非又一次地捕捉到了。
她就这样无声同他对峙,仿佛存心引着他必犯下大错,才肯收手,她也注定要领教何为乌衣巷大公子的“以法御下,任法裁物”,才能知晓眼前人到底跃动着怎样的一颗心。
“很好,你有情有义,不肯说,我有一千种法子让你开口,不过,眼下,只这一种就足矣。”成去非说完这句,攥紧了鞭子,扬手便抽了过去,结结实实落到琬宁肩头,她到底是娇弱,即便身上穿得比其他季节厚实,在这突如其来的重力冲击下,顷刻间便扑倒向地,那股疼猛然窜至天灵盖,痛得她一阵抽搐,浑身都扯掉了层皮一样。
身后不远处,杳娘不知何时已立在那了,只静静看着这一幕,并未上前阻拦。
她匍匐于地,当真像是只小小困兽,仿佛此刻,又回到当日被人践踏欺侮的牢中,曾经受过的钻心一脚,同此刻比起来,许是因为记忆已有些遥远的缘故,竟完全比不上这用尽全力的一鞭了。
皮肉之苦,她不是没受过,此刻嘴中仿佛含了一口腥甜的血,琬宁极力忍着,抬眼看滚落不远处的礼盒,那条豆沙绿的络子散在眼前,好像天青色烟雨,她不由伸出手去,想把它抱于怀中。
这点意思刚露出一瞬,成去非早提了鞭子,毫无偏差地落到她那只蠢蠢而行的手上,琬宁吃痛,闷哼一声,疼得她几乎要痉挛,头上昏沉,似有无数寒鸦啼啼盘旋,额间很快凝出豆大的汗来。
一旁芳寒正途经附近,她是找杳娘取澡豆的,四处寻无果,抬眼间却见杳娘伫立于此,余光一扫,就见成去非正持鞭而立,地上蜷缩着一团白光,定睛仔细一看,竟是琬宁,眼见那鞭子又高高扬起,芳寒大惊失色,疾步跑了上来,扑到成去非身上奋力想夺住那鞭子,口中苦苦哀求道:
“大公子息怒,大公子您息怒!她禁不得您这么打啊!求您住手!”说着见那鞭子压根夺不下来,身子一滑跪倒于地,死死抱住他腿热泪滚滚而下,“她无父无母,不过一个可怜人,就是犯了天大的错,也罪不致死!求您不跟她计较,饶了她这一回,饶过她吧!”
芳寒向来怜惜琬宁,疼她年幼失孤,性子又怯,她实在想不出琬宁能犯什么错,竟引得成去非大动肝火,仿佛不抽死了她便不能出这一口恶气。
那边琬宁恍恍听见有人语,身上火浇油般,尤其是那只手,血痕最重,像一条扭曲的毒蛇般蜿蜒而下,脑中白光乱闪,眼前一烟,终是受不住疼得昏死过去。
芳寒泪眼中见她忽动也不动伏在那里,心底一紧,当成去非真打死了她,哀哀叫一声“琬宁”,爬了过去,见她这般情状,竟无从下手,只得颤颤抚起她腰身,低首瞧见她嘴唇已咬得鲜血淋漓,一张脸却煞白如雪,便搂在怀中痛哭起来,一声声低唤着她。
成去非反手扔了鞭子,不耐道:“两鞭子死不了她。”掉头便要走,杳娘这才跟上问道:“这要如何处置呢?”
“没死便治,死了通知蒋家的人来领尸。”成去非右手虎口处仍微微酸麻,是方才过于用力所致,他瞥了一眼那一团绿,眼中仍是嫌恶,抬脚跨过鞭子,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一事既出,在府里头很快传开,成府上下都知道了这么一回事,却也只敢在四下独自揣测,不敢私议。虞书倩亦听说此事,心头不免疑虑,兄长并非暴戾之人,忽下这么重的手,叫人难解,那位贺姑娘曾助兄长整理典籍,兄长向来惜才,不轻易亏待人,底下提拔上的各类人,哪一个不是忠心耿耿?
等虞书倩亲自去木叶阁探望时,琬宁仍在昏睡,因伤主要在肩上,只能伏在枕边,那一只露在外头包扎住的手,僵僵扬着,纱布上渗出的点点血渍,已变乌黯淡。
虞书倩试探伸出了手,琬宁额间滚烫,一双罥烟眉紧锁,面上尽是痛苦之色,怕是这场毒打激得她起了高烧。
即便是虞书倩这般冷静自持从容的人,也微微变了脸色,起身去问那婢女四儿。四儿正一壁煎着草药,一壁小声啜泣。
见虞书倩过来,忙遮袖抹了泪见礼。
“昨日是怎么了?兄长为何要鞭打贺姑娘?”
四儿一听,眼泪掉得更快,带着哭腔:“奴婢不知,那日特意跟杳娘告了假出府回家里送东西,回来,就变这样了。”
虞书倩沉吟片刻:“这些日子,贺姑娘都在做什么?可有异常?”
“没,这几日姑娘一直在打络子,给她表兄弟的,她还说她只剩姨娘和表兄弟了,再无旁人,要趁除夕夜前把活赶出来,好送蒋府……”四儿抽抽噎噎絮叨许多,想起芳寒送琬宁回来时,把这礼盒也一并放下了,遂拿出给虞书倩看:
“二夫人请看,就是这个。”
虞书倩看了一眼,很普通的连环络子而已,忽留意到屋内布置,笔筒里有几枝府里不常用的狼毫,便问:“贺姑娘平日所用,不是从家里支取么?”
“是从府里支取。”四儿点点头,见虞书倩往书案走,抽出枝笔来,忙补充道:“这是前几日姑娘的兄长所赠。”
虞书倩隐约猜出这番事是如何让兄长忽就暴怒,家中小厮婢女,到了年纪一律放出成家,除非自己愿意继续留下来的,但绝不许有私情,他向来厌恶此事,成府规矩严,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想必是这引起了误会。
且这贺姑娘,于兄长,多少有些不甚明朗的关系,谁也不好点破,兄长同殿下一直有失和睦,贺姑娘身份尴尬,兄长亦有旧事存心,便造成今日之局面……虞书倩轻叹一声,拿过那礼盒,交代道:
“好好照料贺姑娘,我会把最好的大夫请来,你只管尽心伺候,有事要及时回话。”
说罢朝橘园去了。
成去非正伏案执笔忙碌,抬首正要挑一挑灯芯,就见虞书倩轻叩了门,手底动作也不停,问道:“桃符睡下了?你有事找我?”
虞书倩款款见了礼,刚一进门,成去非就已留意到她手中那熟悉的东西,眼底掠过一丝不满,转瞬即逝。
“书倩还是跟兄长直言好了,兄长为何动怒?”虞书倩把礼盒轻轻置于一侧,把那络子取出,方接上话,“可是因为此物?”
这一抹绿在烛光下有些惨淡,成去非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看着虞书倩:“璨儿,我一直待你同亲妹妹一般,你想说什么,直言即可。”
“当日书倩虽不在场,可事后问了四儿,大略猜出缘由,倘猜错了,兄长勿怪。”虞书倩顿了顿,不避他目光,“兄长可知这络子,是贺姑娘送谁的?前几日,蒋家来人送东西,您可知晓这件事?”
有一日,福伯确是有所提及,他只思量着蒋家突然活络起来,同阿灰的提议多少有些关联,便也没太放在心上,经虞书倩这么一点拨,心头犹如照进一道闪光,他目不转瞬望着虞书倩,从她眼神中渐渐确定自己所想为实,手底不禁微颤了下。
“四儿说,贺姑娘是急着在除夕夜前给那蒋府的表兄弟赶出这活,四儿本提议,给兄长大可做鞋袜,贺姑娘不会,才改的打络子。”虞书倩静静说完,看兄长一时无言,实在也不能忍心提会稽之事,无声福了一福,带上那礼盒去了。
室内独留他一人默然静坐良久,右手撑于几案之上,昨日之事历历在目,那蜷缩如虫的身影,仿佛仍挣扎在眼前,他终是缓缓阖了眼,以手遮面,不能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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