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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宁不放心,随他至门口,听得赵器压低了嗓音急道:“大公子,会稽似是出了事,逃来个亲卫,请您移步听事!”
她心头突突直跳,知道会稽有他母亲那边的亲族,亦是国朝仰赖所在重郡。成去非亦是一惊,却只是吩咐赵器道:“我这就过去,你先到那里候着。”
说着转过身,捉住琬宁微微发颤的手,抚慰道:“不要因我的事再损精神,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我都会担着,也担得起,”他忽笑了笑,“信不过我么?”
琬宁怔怔望他片刻,方抽出手轻轻攀在他领口,为他稍作整理,心神渐定,目中已换作勉励之意,她含笑点了点头:“疾风知劲草,我信得过大公子,您快些去罢。”
她移去双手,目送他出门,成去非下阶时又回首看她一眼:“琬宁,待此事过了,我会来告诉你的,你自己多留心饮食睡眠。”琬宁鼻翼微微作酸,无声朝他颔首示意,成去非这方疾步往听事去了。
听事里那亲卫正包扎伤口,赵器见成去非进得门来,一把托起亲卫迅速在他耳畔道了句:“这便是大司马!”亲卫闻言往前跨了两步,身子一软,跪地道:“小人见过大司马!”成去非见他虽负伤一身挂满了污腻,口齿却还清楚,遂摆手示意他起身:“到底怎么回事?”
亲卫不肯起身,仍跪地回话,头却深深垂了下去:“回大司马,会稽郡已被流寇攻破,内史他,内史他被流寇杀了!”亲卫声音不觉走样,成去非心头一震,大惊道:“你说什么?”
“小人是说,”亲卫咬了咬牙,“会稽流寇作乱,内史被杀,整个会稽一片大乱,小人九死一生方得逃生前来求救!”
成去非听得一阵目眩,扶案坐定了,方沉沉望着亲卫道:“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么?”亲卫两肩颤了一颤,好似成去非的话一下勾到痛处,方才勉力支撑的镇定倏地失了踪影,整个人坍塌下来。
“回大司马,流寇是自海上来,从上虞县登岸,杀了上虞县令,方朝会稽攻来……”亲卫肩头直抖,还欲再继续说下去,成去非扬手止住了他,疑道:“从海上来?”他脑中闪过些石启的只言片语,不禁问道,“是凤凰六年吴县民变逃窜掉的那些流寇?”
亲卫不想大司马即刻打通此事前后勾连,只木木颔首:“是,那马休正是当初吴县流民起事的头目。”成去非警觉,立刻又问道:“既是从上虞登岸,杀了县令,事态至此,会稽府衙难道事先一点风声未得?”
尾音陡然严厉,亲卫机灵灵打了个寒颤,以头抢地道:“小人不敢隐瞒实情,内史是知道此事的,各属官佐吏也纷纷劝其应当机立断,出兵阻截,以免酿出更大祸事,可众人劝不住内史,内史只说已请来仙人,会借与他阴兵,把守各处险要,让我等勿庸人自扰,属官兵士们等不来他下令,便四下逃命去了,直到那马休率众攻破郡府,内史不信匪首会杀他,不肯离去,言他二人皆天师道子弟,便是同门,断无同门自相残杀的道理,却不知那马休残暴无道,最终将内史,和几位公子皆杀害于府衙……”亲卫说到此,悲从中来,不由哽咽,遮袖抹了抹泪,方抽搭继续道,“夫人同几位姑娘也……小人不忍说……”一语未了,想起当日那惨无人寰场景,一面恨不能将那一个个剥皮抽筋,一面泪又流个不住。
成去非自懂他话中深意,手指已攥得泛白,赵器见他如此,知是已怒到极处,这半日闻亲卫陈词,亦是又惊又怒,一时也紧锁着眉头立在一旁暗咬牙关。
“现下是什么光景?”成去非脸色已难看得紧,高耸的眉峰迫着双目,亲卫见他目中隐约布了层赤红,只觉五内俱凉,没由来得一阵发怵,哆哆嗦嗦挤出话来:“因他攻陷了郡府,临近几县百姓纷纷仿效,只拿着农器便屠杀起府衙官吏来,马休一呼百应,已集聚了几万之众,那信徒深信所谓杀人可登仙境等蛊词,杀起官兵来毫不手软,小人听闻,他已放出风声,下一步便要往建康攻来……”
成去非闻言好半日方冷笑两声,目中闪过一道郁到极处的光,又问道:“难道百姓就都受了他的蛊惑?”
亲卫摇头道:“也有不从的,但凡不从者,马休便命人将其一家老幼杀尽,连刚出生的婴孩且都不愿放过,直挑刺而死,或就地摔死,”说着情绪忽地失控,呜咽哭诉,“大司马不知,马休已自封征东将军,流寇所到之处,不仅胁迫府衙承认他们一众流寇是为长生人,且将各府衙官吏皆剁成了肉糜,逼□□儿当面吃掉,谁倘是敢抗命不从,便要遭肢解分尸!那些百姓日渐习惯,也学得流寇只管烧杀抢掠,凶悍异常,已是无人可阻,小人全家皆被屠戮……”
听事内回荡着亲卫终再无可抑制的阵阵哀号,成去非如被裂雷击中,久久不能回神,不知坐了多久,方缓缓问了句:
“你可有我外祖母一家消息?”
亲卫抽噎拭泪答话:“小人未曾亲眼见,只是听闻老夫人率一众奴仆临危不惧,竟杀出城去,可惜去向不明。”成去非略点了点头,“马休其人,你可了解?”亲卫想了想,应道:“他乃寒庶出身,不过据说祖上乃北方大族,渡江后方没落不显,曾有个哥哥在中枢做过御史,不知出于何故,早被中枢责令解职,听闻因此抑郁而终,便引得这马休十分忌恨,他本就因家族破败而不满,结交了好一众心怀怨怼的寒庶子弟,就此撺掇起百姓生乱起事,几载便弄得连天匝地。”
这话似曾相识,成去非略略一想,方忆及石启时曾提及,彼时他听过未有暇细究,此刻认真思量片刻,终记起一个还算相熟的名字来,心底一动,问道:
“他那哥哥可是唤作马儒?”
亲卫点头道:“正是叫这个名字。”
成去非再思想起前事,不免唏嘘,谁又能料到当初童谣一事竟伏此祸患?马儒终是得罪了他们,身处庙堂之高的他们,也自有最简易的法子,就此将一切敢于撕破脸面者驱逐,成去非深知自己也是“他们”一员,如今眼前这一厂人风暴的背后,不仅仅止步于官民,更在士庶之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有所悟地略略颔首,继而吩咐赵器道:
“你先带他安置了,随后来见我。”
赵器不安觑了他一眼,见他垂了眼睑,神情已不可窥得,遂悄悄扶起亲兵,先行退下。
一发不可牵,可已有无数只手将此牵动,江南负重太深,他们的确得罪百姓太深,也得罪寒庶太深,他们自不会将对手放于眼中,然年轻的大司马却已敏锐嗅出不测之渊的杀机,可叹可惜者,这份敏锐,年轻的大司马仍遗恨自己依然晚了一步,是故,乱局便也只是静待年轻的大司马不得不逆流而破。
君其无谓邾小,蜂虿有毒,而况国乎?
遂待那两人方走出门外,成去非猛得抬手将几上茶盏扫落至地,摔得一地宛如碎冰,他缓缓起身,瞧着那满目的狼藉,抬手扶了扶额头,眉头已绞索至一处。
三吴久无战事,府衙无从应付不难想象,可这一回,流寇到底借何事生乱,又是如何做到星火燎原,缘何可在短时间内竟汇聚上万之众,公然同官家对抗,仍是谜团,倘再深想,亦有可怖之处。
唯一可确定者,不过凤凰六年吴县民变所埋隐患成真,他无暇再去愤怒于会稽府衙的麻痹无能,或是悲恸于亲人的惨遭屠戮,流寇已渐成气候,鸮鸣鼠暴者,中枢当于此刻快刀斩乱麻,一击毙之,置其于死地以绝后患……成去非于案前沉思有时,随即举步出了听事,一面走一面吩咐门外家奴:
“让赵器来我书房。”
他进得书房,走至书案前,面色依旧阴沉,酝酿片刻,方坐定执笔。赵器安排妥当后得了话慌慌往书房赶来,见他已于烛台前忙于书函,遂垂目静候一旁。
“这封信送给京口秦将军。”成去非也不抬首,手底挥毫极快,赵器闻言,面上一怔,似是不解,成去非自顾道:
“方才你也都听见了,马休这是等着和中枢谈条件,他能借天师道之手聚众转瞬间就掀这么大风浪,确有本事,中枢不能掉以轻心,”他面色愈发凝重,“凤凰六年到如今,不到两载的时间,他便敢卷土重来,且威势更壮,如今欲要与中枢抗衡,公然挑衅,野心昭昭,非府兵不能降也。”
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
这正是当日大司马所言。
赵器渐渐会意,东堂事后,京口驻扎了一部北徐州府兵,其领兵者正是流民帅秦滔,此支府兵招募者皆乃当初因西北战事南下而来的劲勇流民,这些人不是父子兄弟,便是同乡同党,凝聚如铁,战场上死不旋踵,杀人如麻,绝非中枢所控军队可比,大司马手中虽也有并州铁骑,可惜鞭长莫及,眼下事态紧迫,倘欲要胜券在握,京口府兵确是不二之选。
“你多带几人,务必要快,现在就去。”成去非落了对方一眼便可识别的私印,封好火漆,递与赵器,正色道,“挑最好的马,你快了,秦将军方能发兵发的快。”
赵器领命而去,成去非有静坐半晌,方起身唤来两干练家奴,吩咐道:“你二人,苍奴去东府将兄长请来,告诉他有要事相商;阿元你去竹巷陈肃陈巡使家中……”说着方想起凤凰八年巡行已始,陈肃奉命正是往丹阳郡底下各县去的,遂改口道,“阿元你带两人去丹阳府见石子先,让他告诉陈肃,明日马上来公府见我,倘是我退朝晚了,就让他等着。”
苍奴的差事倒不难,阿元却难免错愕,他二人虽常跟赵器做事,一众常往家中公府来的官吏,也算相熟,但此刻往丹阳府衙赶,要如何寻得石子先?成去非似知他疑心所在,一面给他名刺,一面道:“石子先就住在府衙后院,敲不开门,砸也得给我砸开,记住了么?”阿元忙点头应了,将名刺置于袖管,匆忙奔了出去。
书房内四下寂寂,月光都已黯淡,唯窗底草虫间或发声,成去非饮了半盏碧色残茶,一线凉意入喉,舒缓些许燥意,他缓缓阖目揉着两处太阳,再睁眼时,方发觉有人影竟立于门扉之间,他不由踱步走出,一看竟是琬宁,略惊讶问道:
“你怎么还不歇息?这都什么时辰了?”
琬宁定定望着他:“我本要睡了的,见您书房还亮着灯火,”她微一低首,“便过来看一看。”成去非知她是怀据心事,定时刻往这里相查的,叹气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天大的事我也自会担着,你身子刚有起色,这又是何苦?”他虽责备,却还是上前扶住她双肩,一笑宽她心,“并无多大的事,稍后我还有客人要见,等我见完客人,再去找你可好?”
“不,”琬宁低声道,早已瞥到的一地碎片,仍在她余光中闪着不规整的锋利,“既无多大事,我便要去歇息了,我如今睡眠浅,好不易睡着,不想人再有动静。”
成去非微蹙了蹙眉,一闪而过,本有话要讲,却因心中了然随即松手,笑道:“也好。”
他站在廊下目送她离去,眉头方又不觉微微动了一动,过后他仍回室内,于烛光中,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直到家奴气喘进门回话,方道:“快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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