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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青石板路,破庙的残檐在风中吱呀作响。檐角铜铃早没了声响,只余半截褪色的红绸在风里打旋儿,像极了谁没说完的话。
老瞎子倚着供桌打盹,怀里的琵琶却醒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背那道裂痕——那是二十年前,他被亲兵拖出帅帐时,琵琶撞在青石阶上磕的。那时他还是镇北将军府的首席乐师,公子阿昭才十二岁,总爱趴在他膝头学拨弦,说等自己做了将军,要带着爹的琵琶去边关,让胡人听听中原的音律。
"爷爷,您又在这儿歇晌?"
童声惊得老瞎子一个激灵。他抬头,见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踮脚够供桌上的供果。破庙里的观音像早没了金漆,泥胎脸上爬满蛛网,倒比供桌上的烂桃还寒碜。小丫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腕子上系着根红绳,绳结处露出半截银锁片——和他藏在破棉袄里的那半块,纹路严丝合缝。
"莫碰,那是给菩萨的。"老瞎子摸索着摸出块硬馍,"吃这个。"
小丫头却不接,反而伸手去碰他的琵琶:"这琴真好看,弦儿怎么不响呀?"
老瞎子的手顿在半空。他突然想起,阿昭最后一次摸这把琵琶,也是这样的小手,指尖还带着奶气。那天他被押着出府门,回头望时,看见阿昭扒着朱漆大门,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他刚要喊,亲兵的马鞭就抽过来,抽得他眼前金星直冒。
"小丫头,你叫什么?"他鬼使神差地问。
"巧儿。"小丫头歪着头,"我娘说,等收了稻子,就带我来庙里还愿。她说...她说我爹要是活着,定是个弹琵琶的好手。"
老瞎子的喉咙突然发紧。他摸出块碎银塞给巧儿:"拿回家给你娘,就说...就说破庙的老瞎子给的。"
巧儿攥着银子跑远了,红绳上的银锁片在夕阳里闪了闪。老瞎子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那锁片的形状有些眼熟——像极了当年他亲手给阿昭打的长命锁。那年阿昭周岁,他在府里当乐师,用攒了三年的月钱打了这对锁片,一只刻着"长",一只刻着"命"。后来...后来府里遭了大火,他抱着阿昭从火场里冲出来,半块锁片掉在了瓦砾堆里。
是夜,老瞎子在庙后的老槐树下打坐。秋虫在草窠里唧唧复唧唧,他摸出琵琶,指尖轻轻一勾,《平沙落雁》的调子漫出来。这曲子他从前常弹给阿昭听,说是雁群南飞,总有归期。
突然,庙外传来粗重的脚步声。七八个提刀的汉子踢开破门,为首的是个穿玄色短打的壮汉,刀鞘上缠着褪色的红绸——和供桌角那截红绸,原是同一块。
"老东西,倒会享清福。"壮汉踢翻供桌,烂桃骨碌碌滚到老瞎子脚边,"老子们在这山里蹲了半月,连只野兔都没逮着,你倒有闲心弹琵琶?"
老瞎子的手按在琵琶上。他能听见刀刃出鞘三寸的轻响,能听见壮汉喉结滚动的震颤,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里那丝发颤的欢喜——二十年了,他终于又听见了阿昭的声音。当年他被卖去军中当乐师时,小阿昭追着他跑了三条街,哭喊着"爹莫走",那声音,和眼前这壮汉的尾音,像得紧。
"军爷可是来听曲儿的?"老瞎子把琵琶往怀里拢了拢,"小老儿最会弹《十面埋伏》,说的是楚汉相争,垓下之围..."
"住嘴!"壮汉的刀往前送了送,寒光擦着老瞎子的鼻尖划过,"老子要听的是《将军令》,要听你夸我当年如何提刀斩将!"
老瞎子的手指在弦上一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突然笑了:"军爷可知,《十面埋伏》里最妙的是哪段?是'埋伏',是'鸡鸣山小战',是'九里山大战'——"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风吹过破窗,"当年有个小娃娃,跟着他爹在营里长大,最爱趴在帐外听琵琶。有回他爹弹《九里山大战》,他听得入神,摔进了泥坑里,哭着喊'爹抱'..."
壮汉的刀"当啷"落地。他踉跄两步,扶住供桌残柱,指节捏得发白:"你...你怎么知道?"
老瞎子的指尖抚过琵琶背的裂痕:"那年腊月,你发了高热,说胡话都喊着'阿昭别怕'。你娘用体温给你焐身子,我去军医营讨了药。后来...后来有人说你是奸细之子,要拿你问罪。你娘抱着你在雪地里跪了半夜,求将军网开
;一面..."
"住口!"壮汉突然吼道,可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娘早死了,我爹...我爹被他们砍了头,挂在城门上晒了七日!"
老瞎子的手停在弦上。他想起那个雪夜,他被押着去刑场监斩,远远看见个女人跪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个裹红襁褓的娃娃。女人的头发上插着支银簪,是他亲手给夫人打的——当年夫人难产,他求遍了城里的郎中,最后抱着夫人的尸首跪在雪地里,说"阿昭,爹带你回家"。
"你娘临终前,把你塞进了草席里。"老瞎子的声音发颤,"她塞给我半块锁片,说'等阿昭大了,告诉他,他爹不是奸细,是被奸人所害'。"
壮汉扑通跪下,双手捧起老瞎子的脚:"爹,是我不孝。那年我才七岁,被人贩子拐走,卖给了军中的伙夫。后来我逃出来,跟着山大王劫粮,他们说我手狠,推我做了二寨主。可我总梦见娘的红棉袄,梦见爹的琵琶声..."
老瞎子的手抚上壮汉的脸。这张脸已被刀疤割得不成样子,可那眉骨的弧度,和阿昭小时候画在泥地上的"爹"字,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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