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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铮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按理来说,该是金尊玉贵事事顺心,但偏偏,世间万事不总尽如人意,因着家主夫人一时“头脑发热”,好好的嫡长子,愣是摇身变为了“嫡长女”。
话本里都不敢写的荒唐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他身上成了现实。
顾铮生来一副雌雄莫辨的容貌,并随着年岁渐长越发妍丽,世人都爱好颜色,他脾气不差,出手又阔绰,仆从们对着他千依百顺,也渐渐养成了他有些娇蛮的性格。
四五岁时,有个小侍女和顾铮关系好,嘻嘻哈哈打闹的时候一头栽在了他身上,恰好他的阿娘到院子里来给他送汤药,见着这一幕面色大变,不顾顾铮的求情,生生将那侍女在庭院中当着所有仆从的面杖毙。
顾铮虽说性子娇蛮,但极听他阿娘的话,这是他们母子第一次发生如此剧烈的争执,在杖毙了侍女后,他的母亲带着他进了内室,让心腹关好门,回身便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娘是怎么教你的?说了多少遍,男人女人都不许近你的身!”
“筝儿。”他的娘让人按着他的肩膀跪在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不是最听娘的话了吗?”
那一巴掌打得用力极了,顾铮白皙的脸通红一片,他脑子嗡嗡的,在昏暗的光线里,忽然觉得他的阿娘特别陌生。
“她只是不小心.......”
“还顶嘴?”他的阿娘轻轻掐着他的脖子,声音比表情更冷,“是好日子过久了,所有人都捧着筝儿敬着筝儿,所以要不听话了?”
他阿娘的心腹将那扇对着庭院的窗户撑开了半边,那小侍女还在血泊里,大片大片刺眼的红色从她的脊背漫上她的裙衫,又融入到周身的泥土中。
“你是娘拼了命生下来的宝贝,娘舍不得惩罚你。”他阿娘松开他的脖子,怜惜地摸着他脸颊上的红印,“是别人带坏了我们筝儿。”
涂了蔻丹的手指碰在刺痛的脸颊上,年幼的孩子莫名其妙发起颤来,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颤抖。
“带坏筝儿就是这个下场。”他的阿娘环抱着他,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拍了拍他的背,“筝儿记不住没关系,有娘呢。”
————那是“顾筝”第一次直面死亡。
或许是他娘确实照顾她照顾得尽心,顾筝当晚没有发烧,没有惊厥,只是睡不着,他将自己团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安静地盯着帷幔上金线制成的流苏,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一夜。
第二天他早早的去给他娘请安,他的爹也在,他娘依偎在他爹身边,见他来了,对着他招了招手:“筝儿,到娘旁边来。”
他娘对他爹事事温柔,处处体贴,好像昨天的事情从未发生似的,他爹大约是知道的,在他食不知味地吃完这一顿饭后,他爹将他叫到了身边,摸着他的脑袋告诉他,仆从都是贱命,以下犯上就是不对,他阿娘虽说严厉了些,也只是因为太在乎他,让他不要生娘的气。
在他爹温和教导过后,他对着他娘磕头道歉,他娘虚虚地拦了一下,却也没拦实,顾筝叩首的时候,听到他娘娇羞的低语:“筝儿到底还小,只有玉郎懂我的苦心。”
从此,顾筝学会了和人保持距离,也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哪怕不和人接近,只要他对人表露出些许依赖与喜欢,不出三日,那人就会从他院子里消失掉,也许是被发卖了,也许是被调到了庄子上,总之他娘不许他过问,不然总会有些许惩罚等着他。
顾筝的课程变多了。
他白日要学习如何成为名门贵女,夜间要跟着他阿娘悄悄派来的人学经史子集,那时的顾筝不过六岁,提笔写字写到吃饭时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他天生聪颖,却也有许多东西不解,他娘会因为顾筝达不到她的要求而扇他巴掌、罚跪、不许他吃饭,却也会在惩罚过后泪眼涟涟,心疼地给他上药,热敷膝盖,亲手给他熬粥喝。
两年后,他爹一个贵妾给他生了个弟弟,弟弟出生的那一天,他娘疯魔般地砸了自己的院子,或许是没出够气,又或者尤嫌不够,他的院子也遭了殃,明明什么也没做,他却挨了两巴掌。
他娘打完他便就抱着他哭,哭自己命苦,哭他爹负心,骂那个贵妾是狐媚子,咬牙切齿地诅咒着那个刚诞下来的婴儿早死......顾筝拍着她的背,嘴上说着软话安慰着他,心中却毫无波动。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很奇怪,旁人惧怕的一些事物,他毫无感觉,常人的喜怒哀乐,他好像也很淡,为了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奇怪,他开始学着观察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少年,装成大概会被人喜欢的模样,然后去想假如是这样的性格,面对事情的时候又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娘动手打他的时候,他情绪难得地有了明显波动,可那感觉来的快去的也快,他并不算很理解,而在之后的几年里,面对着他娘,他情绪波动越来越少,他娘爱他也好,发疯也好,他只觉得无聊,生与死,都很难再调动他的情绪。
他娘环抱着他,指甲隔着衣服掐的他很痛,顾筝皱着眉,尝试着用言语引导他娘放开自己,一连换了好几种话术,才让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听进了话。
盯着她哭花的妆容,顾筝不觉得心疼,只觉得莫名厌烦且厌倦———为什么总是来打扰他?为什么总让他不得安宁?
“爹他怎么能这么对您!”顾筝眼里都是愤怒,言语与肢体动作都恰到好处,“您为他掌管中馈,为他生儿育女,把他放在心尖上,有什么好的第一时间想到他.......爹怎么能宠那个贱人,还允许她生下庶子!他———”
“够了!女孩子家的,怎么能张口闭口就是贱人?”明明脸上的表情和眼睛里的神色都显示着对他的赞同,偏偏还要假惺惺地训斥,仿佛想要借此表现作为主母的大度,“她再怎么说也是你爹的身边人,你要喊她一声姨娘.......”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顾筝环视着室内的一片狼藉,只觉得丝丝缕缕的气聚集着堵拥堵在心口,让他嘴里发苦,苦得想要吐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爱吗?
真恶心。
真恶心,哪里都恶心。
“娘,我知道错了。”他讨软服乖,“我是心疼你才会这样口不择言的,我保证再也不说啦!”
他已经在泥沼里了,他永远都挣脱不了这片泥沼了。
在高强度学习的第三年,顾筝开始得到一点来自母亲给予的权利,这一年,他八岁。
他终于从懵懂到清醒地明白———要让自己活得舒心快活,就要不择手段,没有人会把想要的双手奉上,他要自己去争、去抢、去夺。
人事物,都一样。
又过了六年,他娘便极少在他面前发疯了,因为顾筝会温温柔柔地笑着,帮他娘扫除一切障碍,让他爹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只能爱着她。
他如幼年时那样伏在他娘的膝头,说着卖乖讨喜的话,无论他娘怎么试探,他都会笑盈盈地说:“我是娘的孩子,自然要站在娘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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