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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过了半月,眼看就要秋收了,庄子里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寅时三刻的雾气还未散尽,苏明远站在后院新翻的药圃前,指尖轻轻抚过一株当归嫩苗。晨露沾湿了他的袖口,凉意透过棉布渗到皮肤上,却比不上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滞闷。
这几日月儿拉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看着自家向来直爽的闺女变得吞吞吐吐,加上近来红姑频繁的出现,叫他心中多少明白了,只是自己对亡妻心中惦念,不愿再续弦了。
"苏先生,喝口热茶吧。"正想着听见了红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明远转身时,看见她端着青瓷茶盏的手指微微颤。那双手不再年轻,指节处有常年做针线留下的薄茧,此刻却因为紧张而泛着不自然的苍白。茶盏里飘着几片菊花,是他平日里惯喝的。
"多谢。"苏明远接过茶盏时刻意避开她的指尖,却还是嗅到她袖口传来的淡淡皂角香。这味道让他想起二十年前,亡妻在溪边浣衣归来的模样。
红姑似乎察觉到他的闪躲,杏色的衣角在晨风中轻轻一荡,像片即将飘落的银杏叶。"岩青的冬衣还差两个盘扣,我"
"红姑娘。"苏明远突然打断她,茶盏在掌心转了个圈,"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们父子照顾颇多,实在是叫我无以为报。"
后院的竹篱笆外传来窸窣响动,苏明远余光瞥见女儿月禾的藕荷色裙角一闪而过。他忽然觉得喉头紧,那些在心底排练过无数次的话,此刻像附子般苦涩地堵在喉咙里。
红姑的银镯碰在药架上,出清脆的声响。她正把晒好的附子翻面,动作熟练得仿佛这是她自己的家。苏明远望着她脑后那根褪色的红头绳——端阳节时他随口夸过那颜色喜庆,没想到她竟一直用到现在。
"爹!"苏岩青举着蟋蟀罐冲进后院,打破了凝滞的气氛,"红姑姑说这只好,能治夜咳!"
孩子天真的喊声像把刀子,把两人之间那层薄纸捅得粉碎。苏明远看见红姑睫毛飞快地眨了几下,在晨光中像受惊的蝶翼。她蹲下身帮小木头整理衣领时,后颈露出一小块淡褐色的胎记,形状像片小小的竹叶。
苏明远立即转身看向另一边,正在出神之际听见"先生。"红姑突然抬头,眼里含着某种决绝的光,"厨房的茯苓"
"红姑娘,多谢了!。"苏明远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沉进井底,"只是,你也该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药圃边的忍冬藤突然簌簌作响,苏明远知道月禾就躲在后面。他想起昨夜女儿在灯下的欲言又止,想起女婿韩牧野看着他腰间香囊时意味深长的眼神。这些日子以来,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他和红姑迟早要
只是他心里始终念着亡妻,实在是难以忘怀。苏明远盯着茶盏里沉底的菊花,"你是个好姑娘,若是有合适的人家莫要错过了。"
红姑整理药囊的手顿在半空。附子乌黑的外皮在她指间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雪白的芯子。苏明远突然想起这是味剧毒药材,需用姜汁反复浸泡才能去毒。就像有些心意,看似温补,实则伤人。
"我三十有三了。"红姑的声音像晒干的药草般清脆,"不是等着嫁人的小姑娘。"
前院传来骡子的响鼻声,韩牧野带着晨露的气息大步走来。苏明远注意到女婿的目光在红姑微红的眼眶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了然地转身离去。这个女婿总是如此体贴,就像他特意将两家宅院修得只隔一道月亮门。
"月禾娘走的那年,岩青才满月。"苏明远突然说起往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虽然日子艰难但是我也从未想过要续弦,这辈子我只想好好把孩子们拉扯大,然后……"
红姑猛地背过身去整理药架,竹竿上裹着的棉布被她揪出一道褶皱。苏明远看见她后颈的胎记在晨光中忽明忽暗,像片真正的竹叶在风中颤抖。
"这一年多。"他继续道,声音像在念一剂药方,"你帮月禾张罗亲事,给岩青缝衣裳,连阿野他们盖新房都是你帮着张罗伙食,我心里很是感激,只是我……"
"砰"的一声,红姑失手打翻了装附子的竹筛。乌黑的药块滚落满地,有几颗蹦到苏明远脚边。他弯腰去捡,听见红姑带着哭腔的喘息:"我乐意!"
这三个字像记闷雷砸在苏明远心口。他直起身时,看见红姑杏色的衣襟上沾着几点深色水渍。她今天特意换了这件去年新裁的衫子,连银镯都擦得锃亮。
"月禾娘临终前"苏明远从袖中掏出一块褪色的帕子,"是让我找个合适的人过一辈子,只是我心里只有她一人……"
红姑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间的木簪啪嗒掉在泥地上。苏明远没有去捡,只是将茶盏轻轻放在药架上。瓷器与竹竿相碰的声响,像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是我对不住你。"他最后说道,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惊飞了篱笆上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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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苏明远回头时,只看见月禾藕荷色的裙角消失在月亮门后。红姑蹲在地上捡拾附子,髻散开一半,那根褪色的红头绳不知何时落在了当归苗旁边。
午时的阳光晒得人昏。苏明远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的《本草纲目》已经半个时辰没翻页。岩青探头进来时,他正摩挲着书页间夹着的一缕青丝——那是二十年前月禾娘病重时剪下的,说要留给女儿当嫁妆。
"爹,红姑姑说要回县城一趟。"岩青的眼睛红红的,手里攥着个靛蓝布包,"她让我把这个给您。"
布包展开是双千层底布鞋,针脚密得能防露水。苏明远翻过鞋底,看见上面用红线绣了个小小的"安"字。他忽然想起去年摔伤腿时,红姑也是这般在熬药的砂锅底画了个平安符。
"她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岩青摇摇头,目光落在父亲案头的香囊上。那个杏色缎面的新香囊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青蒿纹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傍晚时分,韩牧野从县上带回消息:红姑搭了去青州县的牛车,说是要照顾生病的表姐。苏明远在药圃边站了很久,直到月光把当归苗照成银白色。
饭桌上少了个人,连最闹腾的小木头都安静地扒着饭粒。月禾端上来的茯苓粥炖过了火候,稠得搅不动筷子。
"爹。"月禾突然放下碗,眼圈泛红,"红姑姑她"
"吃饭。"苏明远夹了块鱼肉放在她碗里,瞥见她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和红姑那只是一对,去年女儿生辰时红姑送的。
夜里下起了小雨。苏明远躺在床上,听见隔壁院子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月光透过窗纸,在床头衣架上投下模糊的影子。那件靛青色棉袍的领口内衬里,藏着红姑用红线绣的"安康"二字,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晨鸡唱晓时,苏明远现窗台上放着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合欢花,治疗失眠的良药。包药的纸上歪歪扭扭写着服用方法,字迹被雨水晕开大半——红姑不识字,这定是找药铺伙计代笔的。
雨后的阳光格外刺眼。苏明远站在院子里,看着小木头举着蟋蟀罐追蝴蝶。孩子欢快的笑声中,他摸到袖袋里有个硬物——是红姑落下的那根木簪,簪头雕着朵小小的当归花。
"爹!"月禾匆匆跑来,手里举着封信,"红姑姑托人捎来的!"
信纸上是药铺伙计工整的字迹,说红姑决定留在青州县城照顾表姐,让月禾别惦记。最后附了张药方,字迹突然变得潦草:"附子三钱,需用姜汁浸足七日。先生畏寒,当归可加量。"
苏明远把信纸折好放进袖中,抬头时看见女婿站在柿子树下对他轻轻摇头。树梢挂着个空了的蟋蟀罐,在风中轻轻摇晃,像颗无处安放的心。
红姑一个人漂泊了半生哪里有表姐,这一去怕是再难相见了,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阵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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