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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刹近乎决然的沉默中,却听见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张兄,不可。”李明夷的冷静,在这一刻听起来十分无情,“医生不能医治自己的亲属,同样仵作不可以解剖自己家人,否则就违背了伦理,结果不能采信。”
他顿了一顿,过分平静的目光落在张敛身边静静躺着的尸首上。
“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替你解剖。”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这便是我的道。
张敛决然的目光,却因这句话而蓦地震动。
李明夷口中的“伦理”,显然有别于众人心中嘀咕的人伦,但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世上没有绝对无情无欲之人。
即便是解剖过数百具尸体的张敛,谁又能保证他面对自己父亲的遗体时仍能无私,不为任何感情所拖累?
“他说的不无道理。张敛,你身为人子,所做的判断未必理智,且你也是此案的嫌犯,本官更不能采信你的调查。”兼任司法参军的谢敬泽,显然比年轻的官员更为老道,考量得也更全面。
他看向站在堂中、始终未曾下跪的李明夷,正色道:“你方才说自己是医,可为何本官任功曹参军事数年,却未曾听过你的名字?”
“回禀谢公。”一旁的谢照生怕这人再口出狂言,赶紧替他抢答了这个问题,“这位李郎本是游医,曾在养病坊中任职,后来亦于官医署中向博士求教,很得裴公赏识。他如今虽在张敛手下做事,不过也不足一日,所以并不算熟识。”
短短几句话,把李明夷的履历粉饰得很有其事。
这人要是生在二十一世纪,一准是把修简历的好手。
谢敬泽却敏锐地抓住重点:“照你所说,他现在也仍只是个游医。”
“是。”这次出声回答的是李明夷本人。
谢照暗暗瞥他一眼,提醒他注意分寸。
在一州副长的威压之下,李明夷仍旧立定不动,昂首相对。
他坚持道:“也因如此,我和此案的任何人都没有利益相关,可以保持绝对中立。”
听闻此言,谢敬泽抚着胡须,长久地不语,似乎仍在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直到谢照疑惑地抬眼请示,他才重重拍案:“此案仍有疑点,暂且退堂,择日审理。至于张敛……”
他看一眼这位跟随他十数年、怆然站在风口中的青衫故交。
“暂且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虽没有马上保下张敛,但有了转圜的机会,谢照的脸色终于松弛下来。
从后厅回来找到李明夷的时候,他按下腰刀,恳切地道了歉:“今日办案时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只是事情关系到州府人员,谢公不得不严查疾办,以免传扬出去,使百姓不安。”
的确,地方最高司法部门的人员竟然涉嫌杀父,这在哪个时代都是会掀起轩然大波的新闻。
按说从案发到庭审,中间也就一个上午的时间,谢敬泽便已经将人证物证搜齐,案件的时间系梳理清晰,这样的雷霆重压,可见谢照等人办案的压力多大。
“没有关系,谢公肯让我解剖死者了吗?”李明夷更关心的是这个。
“你还真是……”谢照哑然失笑,随即慢慢摇了摇头。但也并没有直接否定对方,只道,“按以往的规矩,只有凶案才可验尸,须法曹发文允准。谢公认为此案须验尸以证,发文不是问题。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无奈地落在面前眼神迫切的李明夷身上:“你暂时还不行。”
暂时不行?
李明夷立即明白:“那我还需要怎么做?”
“说来也不难。”和聪明人谈,可以省去很多口舌,谢照索性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现在没有仵作身份,又只是游医,所以验尸也不足采信。但除了仵作,州府中还有可行解剖、可以作证之人。”
李明夷凝眸,随即了然:“官医署。”
念出这三个字的同时,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办法。
“只要能有官医出具结果,就会被官府采信。”
至于下刀的究竟是谁,那只有尸体知道。
“郎君果然一点即通,谢公也是这个意思。”然而这才是谢照头疼的地方,他抬眸看向对方,眼神之中颇有些无奈,“此案关系到州府的脸面,谢公不便亲自出面。”
这正是谢敬泽为官圆滑的地方,既给了真相查明的余地,又全然置身事外,做一个冷眼睥睨的判官。
但只要是机会,李明夷就不打算放过:“好,那我现在就去拜访官医署。”
“等等。”谢照忙拉住他,“你家那小妹就没教过你求人办事的道理?”
李明夷很想答一句他没求过人。
但这个情景下,说这话显然讨打。
他喉结滚动,梗了一梗,最终选择附和对方期望:“没有。”
谢照就知道他和自己那兄长一样不擅交际,意有所指地朝着西市的方向扬一扬刀。
“走,我教你。”
西市里很快地走了一趟,到官医署的时候,正是寅时。
这个时节,申时是下午最热的时辰,阳光直射。前阵子被大雨洗刷过的书院建筑,伫立在烈阳之中,檐角熠熠有光。
里面遥遥传来学子读书的声音,读的却不是孔孟的圣贤书,而是《黄帝内经》和《伤寒杂病论》。书声朗朗,在这蝉鸣夏日中很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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