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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当涂,遭遇翟广兵马,邹元瀚坐山观虎斗,只把路封死,丝毫没有上前襄助之意。情急之下,陆宁远来不及想到太深的,只恼他见死不救,当下便点了几人,直奔他而去。
他座下马快,来势又猛,邹元瀚全然不及反应,就被他逼至近前。陆宁远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才从他手里逼出几百兵马,即刻回援,固然一时解了翟广之围,却不想反而害了刘钦。
他没亲眼见到,只是在后来发现刘钦不见之后问了军中士卒才知道,刘钦失踪之前,曾经身上中箭。
当时胜势初显,是什么让刘钦负着伤也要逃走?他一开始想不通,只是着急,后来忽地恍然,却是追悔莫及,在强烈的悔意当中,暗暗又生出几分恼恨。
上一世时,刘缵让他在城外设伏,除掉乱臣贼子,却故意不事先告诉他那人是谁。
他对刘钦的心思,固然没别人知道,但他与刘钦打小相识,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刘缵自然也一清二楚。但他选择特意把他从江北召回,而最后他自己也如刘缵所愿,亲手把刘钦杀死了。
那天他抱着刘钦冷下去的尸身,茫然失措间,宫里的使者赶来,见到刘钦伏诛,当即松一口气,笑逐颜开,对他嘉奖一番,然后就在他的面前,割下了刘钦的头。
动手的那个宫宦不大会使刀,一刀斩下去,刀被颈骨拦住,只剖开一半,就卡在骨头里面,按不下去了。最后足足割了四下,这才砍断刘钦的脖子,把脑袋从他身体上卸下来,提在手上,飞马带回去复命。
陆宁远就站在旁边,从红白混杂的无头腔子里又淌出一点点血,蜿蜒着爬到他鞋尖下面,又渗进地里。
后来陆宁远病了一场,一度下不来床,向朝廷告病,引来刘缵亲临探望。
皇帝驾临问疾,于臣子而言,自是无上的殊荣,可看见他的那刻,满肚子忠孝节义,即使当年父兄遭到谗杀也始终不曾对朝廷生怨的陆宁远,却对眼前这个自己发誓效忠、至死不渝的君主,生出了一点大逆不道的怨恼之情。
这念头只有一点点,马上便被他压下,可于他而言,便好比草木怨恨天上的太阳,简直是无法可想之事。
他到底什么也没表现出来,更没有开口质问,可刘缵看着他的病容,眼里有不知名的神情闪过,忽地提起一件往事。
“当初夏国派人议和,九弟竟然找人行刺议和的使者,朕为着不坏大事,让他闭门思过。那时候你拿战功担保,向朕求情,让朕放他出来。”
他没头没尾地说完这一件事,忽然问:“如果事先告诉你逆贼是谁,朕的大将军,那日可还会奉命么?”
陆宁远一愣,答不上来。刘缵也没说多,摆驾回宫了。
此后一年,陆宁远渐渐养好了病,仍是投身为国,内平叛乱,外御强敌,刘缵对他也重用如故。可毕竟有什么不一样了。
裂缝或许就是从那时生出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越裂越深、越长越大,变作天堑鸿沟,终于他掉进里面,万劫不复。
那边,刘钦已讲完了。陆宁远先是惊讶,而后怔了一阵,只剩下庆幸。
这两个月来,刘钦不见半点踪迹,许多人私下传言,说他恐怕已经死了,陆宁远不肯信,也无法可想,今天卸了官职,本打算在京里打探一下,然后再出去寻找。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要找多久,就是一年、两年、十年,只要没有确定的消息,他就一直找下去。
他下定了这样的决心,然后,抬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刘钦从天而降,朝着他直直落下,他上前两步,张开双臂,就把他抱在了怀里。
这两个月来的煎熬,几度心肝断绝的惧怕无望,在那一刻,霎时烟消云散。
他怕眼前这些不是真的,也怕这样的意外再出一次,辗转半晌,夜不能寐,悄悄走到刘钦门外,想要在外面守上一夜。
可现在,他进到了屋子里面,躺在床上,刘钦就在旁边,好好地没有受一点伤,同他说着无数的话。话中之意,他要到第二日回忆时才能明白,现在他只觉耳边的那道声音如同水流,擦着他的鬓角轻轻淌过。
他知道刘钦的手就在不远处,或许他的右手稍稍往旁边挪动一下,只消两寸,就能碰到。喉咙干起来,他悄悄吞咽了几下口水,身上冒出了汗,手心跟着潮了。
他实在想要碰一碰那只手,这念头来得比之前几次还要强烈,可是今天他没有喝酒,屋中也没有凉凉的江风。于是他忍耐良久,最后道:“多谢你和我说这些。”
刘钦喉咙一震,“嗯?”对他这句有些不明所以。
陆宁远自知失言,抿起了嘴,想了想道:“时候不早,殿下睡一会儿吧。”
刘钦见自己说了那么多,就是抛出块砖,也该引出玉来,陆宁远反应却如此平淡,一时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天下事知易行难,若按上一世,以他的了解,“与民无犯”这四个字,陆宁远做已做到头了,对他刚才所讲这些有无感触,其实也没什么重要。
这么想着,当即释然,也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致,他闭上眼,最后道:“也好,我小睡一会儿,明天还要赶在早朝前进宫。”便不再开口。
陆宁远估摸了一下时间,刘钦只能睡不到一个时辰了,忙也不再开口打扰,静静躺在那里,连头也不转一下,半点声响都不发出。
过了一阵,刘钦的呼吸绵长起来。陆宁远侧耳听了一阵,随后把搁在身侧的右手往旁边挪了挪,又挪了挪,挪第三下时,就碰到了刘钦的手指。
他心跳如鼓,忽然又出了一身的汗,屏息等了一阵,屋中静悄悄的,窗户外面,秋虫秋鸟都已睡下,不闻半点声息。终于,他胆大包天,把那只手握在了手掌心里。
窗外,素月西沦,明光渐收,太阳还未从窗台间升起,夜是那么地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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