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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仙闻言只是作揖行礼,道,“时隔多年,能够返回云州,再见先生,再听一次先生的讲学,学生已然了却一桩心愿。”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的学生,早已不似当年模样,就不打搅先生的清修了。”
闻言,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夫子走远,林青仙这才起身,又回头望了望那座曾经求学的学塾,似作无声的告别,恍惚间,身形消散在原地。
不远处,感觉到林青仙已经离开的夫子心中气愤,你小子,不下棋,好歹追上来讨杯茶喝也行啊,还要当先生的求着你啊?就这么直接走,弄得先生好没面子的……
————
芸香州,柳家。
庭院里,一棵老梧桐枝干横斜,筛下无数细碎的光斑,像活字排印般密密麻麻印在书页上,字里行间便浮动着摇动的光影。柳生斜倚在竹榻之上,手中那册书卷已被翻得纸角微卷,泛出温润的黄色。他瘦长的手指轻轻翻动书页,偶有微风,便拂起几缕鬓边发丝,又悄悄溜过书页,仿佛也识得几个字了。
竹榻边置着青瓷小杯,杯中茶汤已经饮尽,唯有杯底残留些许清亮的茶渍,宛如一滴深色的墨痕,默默无声地浸染着杯壁。书页的清香与茶韵袅袅,混合着藤蔓间悄然溢出的青涩气息,竟氤氲成一片,弥漫于四周。
柳生目光凝注书间,忽然间,一只粉蝶翩然栖落在书页上。他翻页的动作稍稍一滞,蝶儿便受惊般飞起,掠过他专注的视线,翻飞着飞向远处。他方才恍然回神,目光重新落回字句之上,而额角已沁出几颗细小的汗珠。
此时,风又吹过,庭前柳枝低垂,一绺柳丝飘拂而下,竟如蘸了淡墨的笔尖,恰恰轻点在书页上“柳”字的旁边——好似他姓字之中那个“柳”字,竟是自己从书卷里生长了出来,又悄然滑落枝头,悄然飘浮于纸上,似有若无地
;点染着这方寸之间的墨香天地。
这庭院,这书页,这清风,连他额角微微的汗意,仿佛都染上了青碧墨痕的意味;书页与枝叶、文字与自然,浑然无间地融合着,宛如一幅流连忘返的图画。
庭中的光影悄然挪移,那细碎的光斑已从书页滑落,无声地铺陈在青石板上。柳生依旧沉浸在字句之间,浑然不觉一道颀长而端肃的影子,已无声无息地覆盖了他手中的书卷。空气里浮动的墨香与草木清气,仿佛瞬间凝滞了几分。
“清禾,”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岁月沉淀的浑厚与不易察觉的期待。是父亲柳承远。他不知何时已立于竹榻旁,一袭深青直裰,衬得身形如庭中那株老梧桐般挺拔。他的目光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长久地、沉沉地注视着儿子微俯的侧脸,那目光仿佛有千钧之重。
柳生闻声抬头,眼底的专注如水面涟漪般散开,旋即浮起恭谨:“父亲。”他合上书卷,欲起身行礼。
柳承远微微抬手,制止了他。宽厚而带着薄茧的手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轻轻按在儿子略显单薄的肩头。那掌心传来的温度与压力,让柳生不由得挺直了脊背。
“看得这般入神,是又得了什么真味?”柳承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压过了风拂柳梢的轻响。他扫了一眼儿子手中那卷边角微润的书册,封皮古旧,显然并非时下流行的制艺文章。
柳生尚未答话,柳承远的目光已重新落回他脸上,那眼神深得像秋日的潭水,蕴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有审视,有期许,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托付。“清禾,你可知,为父每日路过这庭院,见你于此间潜心向学,心中是何滋味?”
柳生心头一凛,垂下眼帘:“儿子愚钝,只知读书明理,不敢懈怠。”
“读书明理,自然好。”柳承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目光却锐利如电,穿透了庭中微醺的空气,直刺人心,“可我柳家沉寂数十载,门楣黯淡,祖辈荣光,如庭前这株老柳,枝叶犹在,根脉却深埋于尘土之下,不复当年之盛。”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打在青石板上,“你,是这沉寂根脉上,抽出的唯一新芽。”
风似乎停了,连梧桐筛下的光影都凝滞不动。父亲的话语,比他掌心的分量更沉,重重压在柳生心坎。那“唯一新芽”四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冰冷的责任,烙印下来。柳承远的手在儿子肩头又按了一按,那一下,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郑重:
“莫负了这满庭书香,更莫负了你身上流淌的柳氏血脉。你读的每一页书,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前程,更是我柳家重回旧日山巅的基石。这担子,从今往后,便在你肩上了。”
话音落下,柳承远不再多言,只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数十年的隐忍与不甘,对未来的孤注一掷,还有一丝深藏的不忍。他转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拂过柳生额角。脚步声沉稳,碾过石板上的青苔,渐渐远去,融入庭院深处。
柳生僵坐在竹榻上,手中书卷的墨香依旧,可方才沉浸其间的安宁心境,已荡然无存。肩头仿佛还残留着父亲手掌的温度与重压,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庭中复又响起蝉鸣,一声声,尖锐而执着,像是某种催促。他低下头,目光落回摊开的书页,那密密麻麻的字迹,此刻竟有些模糊。一滴汗珠,无声地从他额角滑落,沿着清瘦的侧脸线条,直直坠下,“嗒”的一声轻响,正落在书页夹缝中一个墨色浓重的“鹏”字之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宛如一滴无声的泪,又像一枚沉重的烙印。
他名唤清禾,却总在字里行间洇染汗渍。父亲那沉甸甸的手掌已离去多时,肩头却仍盘踞着千钧的印记,压得他脊骨微微发颤。摊开的书页上,那滴坠落的汗珠早已洇透纸背,将“鹏”字化为一团挣扎的墨晕,仿佛一只被无形丝线缚住的鸟。
柳生垂首,目光在字句间艰难游走。墨痕不再是墨痕,竟似一脉脉沉潜于黄土的根须,盘虬着祖辈褪色的功名;书卷亦不再是书卷,分明是一道道垒起的石阶,冰冷硌骨,通向那座名为“门楣”的寒峭山巅。风过庭院,柳丝拂过书页,那柔软的绿意触在手上,却带着绳索般的韧劲,将他细细缠绕——那是血脉的藤蔓,亦是无声的鞭策。
他瘦削的指节捏紧了书脊,指尖微微泛白。这满庭的草木清气、书页幽香,曾是他心魂的栖息之所,此刻却都浸透了父亲眼中沉甸甸的期望,沉得几乎令人窒息。他抬眼望向那株沉默的老梧桐,枝叶筛下的光斑零落于青石,如同碎裂的旧梦。粉蝶早已无踪,蝉鸣却愈发尖锐,一声声刺入耳鼓,催促着这唯一的新芽,必须穿透沉寂数十载的厚土,必须长成撑起家族门庭的巨木。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气息里混合着墨的苦涩与柳的微辛。再次低头,目光终于艰难地钉回字里行间,仿佛要将自己铸进这书页中去。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基石,他要将它们一一扛起,垒成通往山巅的路。额角又有新的汗珠沁出,沿着清瘦的轮廓缓缓滑落,无声地砸在纸上,恰如一颗颗滚烫的铆钉,将他年
;轻的魂魄,牢牢钉在这方墨痕柳影交织的沉重天地之中。
自古读书人,最重声名。
而这芸香州柳氏作为读书人未来的声名,自然的落在了公子柳清禾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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