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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是一位年轻公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儒衫,质地细腻,裁剪合体,虽无过多纹饰,却自有一股清雅气度。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素纱氅衣,衣袂在晚风中轻轻飘动。他身形颀长挺拔,如修竹临风,面容清俊,肤色白皙,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宛如蕴着山涧清泉,又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洞察。他的步伐从容不迫,仿佛每一步都踏在韵律之
;上,与这驿站黄昏的节奏隐隐相合。
正是从芸香州柳家出来游历的柳清禾。
柳清禾的目光平和地扫过驿站简朴的院落,带着一丝初至之地的打量。他的视线掠过马棚、水井、晾晒的草料,最后落在了门口不远处竹椅上打盹的少年,以及少年身旁小木桌上摊开的那本书册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书页上那熟悉的三个古篆大字——《清心诀》时,那双沉静的眸子微微一动,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了然。他脚步未停,却自然而然地改变了方向,朝着小木桌走去,步履依旧轻缓,似乎不愿惊扰少年的清梦。
他在桌旁停下,微微俯身,目光落在摊开的书页上。他没有贸然触碰书籍,只是静静地阅读着上面的文字。那正是《清心诀》开篇关于“大道无形,生育天地”的阐释部分,旁边空白处,还有几行歪歪扭扭、显然是刚学写字不久的少年留下的稚嫩批注,写着诸如“无形?像风?”、“天地是道生的?”之类的疑问。
柳清禾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他并未立刻移开目光,反而看得颇为专注,清澈的眼眸中仿佛有智慧的光芒流转。片刻后,他直起身,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用那清朗温润、如同玉石相击般悦耳的声音,轻轻地、仿佛自语般念道: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世人常执于形,困于象,却不知无形方为至大,方能涵养万物。这‘无形’,非虚无,乃万象之本,如渊如海,似空非空,万物生灭其中,如鱼游水,浑然不觉其包容之广大……”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这宁静的黄昏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竹椅上,徐凌宇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那清朗的声音,那关于“无形”、“至大”的玄妙话语,像一缕清泉流入了他的梦境,又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拨动了他心底与师父、与《清心诀》紧密相连的那根弦。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睡意尚未完全散去,带着一丝茫然,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而清俊的面孔,一身月白儒衫,气质清雅脱俗,正站在他的小木桌旁,目光似乎还停留在他的《清心诀》上。
徐凌宇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他猛地坐直身体,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伸手一把将桌上的《清心诀》抓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护着什么稀世珍宝。动作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窘迫和被窥探了秘密的紧张。
“你……你是谁?”徐凌宇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警惕,乌溜溜的眼睛带着审视看向柳清禾。
柳清禾并未因徐凌宇的防备动作而着恼,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而真诚,如同拂过青岚山的晨风,瞬间消弭了无形的隔阂。他后退半步,以示并无恶意,拱手施了一个标准的平辈礼,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天然的优雅:
“在下柳清禾,芸香州人士,游历至此。惊扰了小兄弟清梦,实在抱歉。”他的声音依旧清朗悦耳,带着让人心安的平和。
“芸香州?”徐凌宇眨了眨眼,对这个紧邻泽州的小州有些印象,王哥提起过。他抱着书的力道稍微放松了些,但依旧没有放下,只是疑惑地看着柳清禾,“你……你看我的书做什么?”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直白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在意。这本书是师父留下的,对他意义非凡。
柳清禾的目光坦然地迎上徐凌宇的视线,指了指他怀里的《清心诀》,语气温和地解释道:“方才路过,见小兄弟案头摊开此书,书名《清心诀》,一时见猎心喜,忍不住驻足观瞻了几句。此书立意深远,开篇便点出‘道’之无形无象、生养万物的真意,颇合……嗯,颇合天地至理。在下并非有意窥探,只是有感而发,还望小兄弟勿怪。”他解释得诚恳,眼神清澈,没有丝毫作伪。
听到对方也称赞《清心诀》,徐凌宇眼中的警惕又消散了几分。尤其是那句“立意深远”、“合天地至理”,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抱着书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你……你也觉得这书很好?你刚才说的……那个‘无形’,‘至大’,是什么意思啊?”他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忘记了刚才的窘迫。
柳清禾见少年态度缓和,眼中求知欲萌动,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指了指旁边另一张空着的竹椅,温声问道:“小兄弟,方不方便坐下聊聊?站着说话,总有些累人。”
徐凌宇看了看椅子,又看了看柳清禾温润平和的脸,终于点了点头,抱着《清心诀》重新坐了下来,不过这次坐得端正了些。柳清禾也在另一张竹椅上优雅落座,月白的衣袍拂过竹面,不染纤尘。
“方才所言‘无形’、‘至大’……”柳清禾的声音放得更缓,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而优美的故事,目光望向院中沐浴在夕照下的马棚,那里几匹驿马正悠闲地甩着尾巴,“就好比我们眼前这方天地。你看这山、这树、这驿站、这马匹,皆是‘有形’之物,我们能看得见,摸得着。但滋养万物、让草木生长、让马匹健壮、让这黄昏如此宁静安详的力量,是什么?是阳
;光?是雨露?是土地?是,但又不全是。”
他顿了顿,目光收回,落在徐凌宇怀中的书上,带着一丝启迪的意味:“这背后,是一种更宏大、更根本的‘无形’之力。它无处不在,却又看不见,抓不住。它就像……就像这书中所言的‘大道’,是万物生长变化的根源和规则。它看似‘空’,却涵养着无穷的生机与可能,故曰‘至大’。执着于眼前具体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的形状,反而容易忽略了这背后支撑一切的、无形的‘道’之本源。修道之人所求的‘清心’,或许第一步,便是要放下对‘形’的执着,去感受和顺应那更广大的‘无形’之道。”
徐凌宇听得似懂非懂,但柳清禾用眼前熟悉的驿站景象来比喻,让他觉得那些玄奥的文字似乎没那么遥远了。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清心诀》,又抬头看了看柳清禾,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原来还可以这样想”的恍然。他想起师父教导时也常常借物喻理,只是自己以前顽皮,总是不太用心去听。他忍不住追问道:“那……那怎么才能感受到那个‘无形’的道呢?”
柳清禾看着少年认真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浓,带着一丝赞赏:“问得好。依我看……”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马棚,这一次,落在了徐凌宇刚刚喂过的那几匹精神饱满的驿马身上,“或许,就在这日常之间。”
“日常之间?”徐凌宇不解。
“正是。”柳清禾点头,声音温和如故,“譬如小兄弟你照料这些马匹。你可知它们习性不同,食量各异,何时需饮水,何时需梳理毛发。你细心观察,顺应它们的本性去喂养,这便是顺应了马儿生长健壮的‘道’。你在做这些事时,心无旁骛,专注于照料本身,这便是‘清心’的一种体现。此刻,你与马,与这喂养之事,便在这‘无形’的、使万物各得其所的‘大道’之中了。道不远人,就在这喂马、扫洒、日升月落的平常功夫里。”他的话语,巧妙地将儒家的“格物致知”、“日用即道”与道家的“清静无为”、“道法自然”融会贯通,却不露丝毫痕迹,只让人觉得亲切自然,如饮甘泉。
徐凌宇听得呆住了。他从未想过,自己每天重复的喂马、打扫,竟然能和师父这本玄奥的《清心诀》、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道”联系起来!柳清禾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他心中某个懵懂的角落。他想起了师父教他《清心诀》时,也总说要“心静”,要“专注”,原来……专注地喂马,也是在修道?也是在体会那个“无形”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自己因为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掌,又抬头看向马棚里正悠闲咀嚼草料的老三和老五,一种奇异的、豁然开朗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抱着《清心诀》的手彻底放松下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自柳清禾出现以来,一个真正放松的、带着点腼腆和欣喜的笑容。
“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徐凌宇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雀跃,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原来喂马……也可以是在练功?”
柳清禾看着少年眼中重新焕发的光彩和那份纯粹的领悟之喜,也由衷地笑了。那笑容如同清风拂过竹林,干净而温暖。他点了点头,温声道:“心之所至,道之所存。小兄弟能于日常琐碎中见道心,已是难得的悟性。”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徐凌宇怀中的《清心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此书看似基础,实则是直指大道的钥匙。你能得此传承,又有此悟性,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温柔地笼罩着驿站的小院,将相对而坐的两人身影拉长。马棚里传来几声满足的响鼻,晚风带来远处田野的清新气息。一本《清心诀》,一次偶然的驻足与交谈,仿佛在这平凡的黄昏驿站里,悄然打开了一扇通向更广阔天地的门。徐凌宇抱着书,心中对师父的思念依旧深沉,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名为“领悟”与“可能”的清泉。而柳清禾望着眼前这个眼神清亮、因一点感悟而欣喜的少年,心中也泛起一丝涟漪。这趟游历的开端,似乎比他预想的,更有意思。
“噢,对了,我叫徐凌宇,驿主不在,我先帮你栓马,再带你去房间休息。”
徐凌宇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客人。
“那我柳清禾就在这里等候徐小兄弟了。”柳清禾抱拳道。
徐凌宇牵着马向马棚走去,开口道,“我马上就好啊。”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缓缓落下,从此刻开始二人的世界也正式有了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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